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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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Sep. 2025  文/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阿宏,你好。立秋后的一个深夜,我加完班,独自开车回家。那几天我还发着烧,因此很疲倦,一路都强打着精神,结果刚开下高架桥,暴雨便倾盆而下。雨水砸向挡风玻璃,路灯的光像落在纸上的墨水一样,瞬间在雨中晕开了。我什么也看不清,便打开双闪,在雨里小心行驶,可经过一个有水坑的弯道时,还是失神打了滑。万幸,车子只失控了一瞬间,但我不敢再开,只好靠右停下,等待雨停。那是某个小区门口的小巷子,几乎没有车辆经过,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双闪灯滴答滴答地响着,雨势越来越大,小区里亮着零星的灯光,和路灯一起在暴雨中朦胧着,像长毛的月亮,而夜空下的城市,只有我一个人。这本该是独处的好时刻,可我奔波了一天,实在没力气感受。我只觉得很累。等到十二点,雨势仍不见小,我渐渐有些烦躁,手机屏幕却忽然亮起一条推送,是相册里的“那年今日”:“这些瞬间你还记得吗?”弹出的照片里,有一张很特别,是朋友发给我的手机备忘录截图,写着:二十岁的你就要步入老年时代了,哈哈哈,骗你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零岁,像孩子也像大人的零岁,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请你不要轻易放弃,尤其是快乐。成年人的快乐可是需要努力的哦。现在是2019年8月18日凌晨。生日快乐!零岁快乐!长大快乐!翻看完照片后,我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好久,连窗外雨停了都没注意到,好像这场雨就是为了让我停在这里看到它。放下手机,世界已经恢复了清晰,眼前没有月亮,也没有宇宙,只有无人的小巷、潮湿的路面和寂静的灯。打开车窗,雨后的清爽空气吹进来,我忽然清醒了一些,内心的烦躁似乎也平静了。我当然还记得。她是我大学时的学姐,因为喜欢看书,我们都在校图书馆做志愿者,走得不远不近。那时我对生活还怀有很多热忱,喜欢离开学校四处游荡,她也是。我们在一家青旅偶遇过,吹着晚风,喝着啤酒,听店里的歌手唱“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我记得她那时的愿望是,去一座比成都更繁华的城市生活。那里有更多的人,更多的生活方式,而我们都还很年轻。2019年暑假,我存了些钱,往川北旅行,收到这条生日祝福时,正躺在另一家青旅的床位上。那天我们一直聊到凌晨,聊那些年少的勇气和感受、对今后的幻想和期待。但她很快就毕业了,那以后,我们再没联系过。人和人的离散好像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关于她,唯一的消息,是听说她毕业后考进一座小城市的电视台做了记者,那里用不着新闻理想,也没有想象中体面,只需要老实听话,日复一日做好那些重复的琐事,就能把根扎下来。不知道她是否从中获得了成长的快乐。真希望会有。我已经有几年没过生日了。对我而言,从“零岁”出发的这些年里,一直在埋头赶路,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寻找生活的意义,失望大概比快乐更多。失望的日子,当然没什么值得庆祝的。我即将二十六岁,还很年轻,还有许多憧憬、许多迷茫、许多棱角,可每个人都在往前走,变化不可避免,离散不可避免,我内心的潮水也正在不可避免地趋于平静。我渐渐明白,长大后真正想要的快乐,或许在长大的那个瞬间就永远消失了。可我总是学不会和这些变化相处。这些年我越来越相信,生活里一定有一股触摸不到的风,我们在风里飘荡着,只能身不由己地向前走。这条路上有许多人等着你,但又都像幻影,当热闹渐渐变成冷清,风里仍然只有自己,空空荡荡、无所依附。这也许是个无解的矛盾:人渴望温暖,可人终究是孤独的。于是只好像陀螺一样,什么也不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旋转,有时顺着风跳起舞,有时逆着风咬紧牙,更多时候,沉默着,在风里寻找一日三餐和某一种爱,试图安定自己的心,让它不必像我们一样随风飘荡。每年生日,这种“飘来飘去”的孤独感都格外强烈,即便这是快乐的日子。或许是因为生日像漫长生活的一次暂停,那股风会在这个间隙吹得更加凶猛;也或许只是因为又长了一岁,但什么都没改变,还是在飘荡,还是什么也抓不住。我不知道风是从何时开始的。2022年夏天,我二十二岁。那时我的日子很难过,写了很久的剧本黄了,和女友分手后,跟朋友合伙的工作室也解散,不仅打不起精神,卡里的余额也所剩不多,生活都成问题。为了节约生活成本,我从成都主城搬到了郊区。那是九十年代修建的商住小区,没有绿化,没有车位,没有电梯,只有密集的窗、幽暗的门洞、油污的白墙和粘脚的楼道。房间虽破旧,但租金便宜,因此住满了走投无路或来此歇脚的外地务工者,楼下最多的商铺,是盖饭、快剪、成人用品、网吧和台球厅,几乎每天夜里都能听到贫穷的夫妻争吵或做爱,以及楼下啤酒瓶滚动的回声。生活在这里没有遮羞布,像极了那首歌里唱的,“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气喘吁吁眼泪模糊,奔跑,跌倒,奔跑”。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那是段安静的日子,我躲在逼仄的房间里,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白天除了清理蟑螂老鼠,就是打游戏、写作和睡觉,直到傍晚才出门,沿着晚霞的方向,一直走到月亮升起,再骑自行车返回,汗湿的衣服在晚风里慢慢吹干。八月,四川连续地震,成都高温限电,又爆发了疫情,小区被封锁起来,街道办挨家挨户上门测体温,提醒我们不要下楼。我没抢到物资,每天只能吃几块面包,为了尽量少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所以生活作息彻底紊乱了,常常在半夜醒来吃早饭。长久的昏睡让我失去了很多对现实的感知,有时深夜醒来,在窗边吹风,看着陌生的城市,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几乎认了命,甚至有种渴望,好像这样混混沌沌地度过一生,也未尝不可。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照旧打开窗户透气,却还是很闷,于是想偷偷下楼散步。封控像是给城市按下了静音键,楼道常年不见阳光,漆黑阴冷,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像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小区也很静,巷子里只响着轻轻的风声。我打开手机电筒,刚向外走,忽然听到女人的哭声,抬头一看,楼上的一扇窗亮了。女人的声音不年轻,哭得很克制,却还是被风传了出来。她也许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谁的女儿,但此时此刻,她也许只为自己落泪。我认得这种克制。小区靠近音乐学院,我隔壁住了一个学生,封控期间,每天都能听到他唱歌,为了不影响别人,音量控制得很好,穿过墙壁,微弱,动人。在那场巨变中,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股风,每个人都在失控的生活里不知所措,只好沉默地哭泣,沉默地歌唱。我沿着小区的围栏走了一圈,不时有风吹来,铁皮哗哗作响,夜空中明月高悬,我似乎从那种混沌里清醒了过来。生活终究还要继续,可我不知道该往何处走。小区依旧很静。我拍了张月亮的照片,坐在地上,听着风声,迎接我的二十三岁。更早的时候,还有一个相似的夜晚。二十岁那年,我在成都一所野鸡大学里念书。那时我精力旺盛,尽管常常失眠,但总把时间安排得很满,但这些时间都没花在学习上。那几年家里境况不好,高中毕业前,爸爸因车祸赋闲,妈妈一家仍在还债,我和他们的关系那时也很疏离,更像是亲戚,所以想自己解决念书的费用,课余时间几乎都在工作。学生时期在外工作,哪怕辛苦,也是充满乐趣的事,因为你知道毕业后会有新的开始,所以不会困在当下,反而充满渴望,想体验更多。我起初兼职,也做过小生意,后来做人力中介,一边赚钱,一边体验各种工作,我有许多真诚的、心怀梦想的朋友,都是在那期间认识的。但这条路离“靠创作为生”的理想还很遥远。2019年,学院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给一部定制微电影写剧本。我虽然不会写剧本,但机会摆在眼前,还是答应了,也因此认识了一个初创的影视团队。团队起初只有三人,导演、摄像和后期,都是八零后,为了自己的电影梦,从电视台和大厂离职,一步步从婚庆做到广告,又从广告做到微电影。他们身上还保有创作者的天真和纯粹,我们在很多方面一拍即合,我一边学一边写,熬了半个月,终于完成剧本,好在最后结果不错。那以后,我们便成了朋友,常常混在一起。2020年,他们因为那部微电影成功转型,发展不错,邀请我毕业后加入,但我那时已经可以靠写作谋生,还有很多事想做、很多话想说,所以不愿在某一个行当里困住自己。他们很理解我,因为这种选择和他们当初一样。而对我来讲,那是这些年里最快乐的日子。我一无所有,但生活牢牢把握在手中,有无限的自由,眼中的世界清晰而广大,不但不害怕任何事情的发生,甚至隐隐渴望那股风朝我吹来。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和他们在一起拍摄,直到深夜才收工,但丝毫不觉得困倦,甚至还不想回学校。走出地铁口,我在路边坐着,抽了几根烟,听了一会儿歌,看来往的路人,和街对面小区里忽明忽暗的窗,心中有种说不清的孤独,可这种孤独并不落寞,反而让我清醒。成都是很特别的城市,繁华,市井,包容,有态度,又平易近人,可这里没有什么真正属于外地人。或许每个城市都这样,这是城市间的传染病。好在,我也不属于它,我还没有成为被它消化的胃液。我没有牵绊,随时可以提起行李箱去下个地方,开始下一段生活,即便前路茫然。地铁口不停吐出一个个过客。这些成年人,真正属于这里的人,一定都比我拥有得更多,有份稳定的工作,可依靠的家庭,有爱的人,有梦想的事业,还有真正的生活,那种没必要思考“生活到底是什么”的生活。他们会在傍晚逛菜市场,回家用心下厨,晚饭后说不定会去跑跑步,看看夕阳,尽情流完汗水,才舒畅地回到那个可以称为“家”的房子里,迎接安宁的夜晚。可轨道里的人,又有谁能保证永远不脱轨呢?或许我比他们更幸运?我还很年轻,只要我不去在乎,也不去拥有,就什么都不怕,我会永远自由下去,幸运的话,还能永远存有一颗真诚的赤子之心。那天夜里,音乐随机播放到我很喜欢的日本乐队的一首歌,歌名翻译成中文叫《阿宏》。歌词唱的是,一个失去理想的麻木的成年人,给少年时意气风发却早早离世的朋友所写的信。但我更愿意理解成,那个死去的朋友,其实是歌者自己,或者是每一个没被污染的、心怀理想的、真诚纯粹的人。他们始终会死去,也始终会被记得。因为这份“记得”,我想我也许可以坚持下去,替他们看看未来的风景。那天我二十一岁,敢于跳进任何一条河流,风吹来时,我只想张开怀抱,我深信着,没有什么值得在乎,拥抱无常,就能收获自由。而这种勇气,是我少年时根本不敢想象的。2014年夏天,我十四岁,刚离开广东的工厂,回到四川,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去广东打工是我第二次辍学,因为读不进书,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第一次离开学校,则是因为打架。老家学校很乱,而那时我心底有种愤怒的躁动,或许是因为家庭破裂让我想引起爸妈注意,也或许只是单纯的自暴自弃,总之很快融入了进去。一次聚众斗殴中,我失手伤了人,被学校开除,此后便彻底放弃了自己。后来那几年,我的心思游离在学校和同龄人之外,身边的人总是那些:老家的农民、在异乡漂泊的农民工、被家庭和社会遗忘的少年、卖命工作但不可能跨越阶级的父辈、因为环境只能默默忍受甚至接受命运的女人们——这些人,每一个,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走在同一条路上,面对同一个终点,甚至长着同一张脸。而我也是其中一员,我厌恶他们,厌恶我的家庭和故乡,就像我更厌恶自己。很长的时间里,我放任自流,沉迷游戏和赌博,躲在网吧里浑浑噩噩地逃避现实,在街上提着甩棍装腔作势地跟人对峙,在工厂和工地清空大脑机械地劳动,我知道这是一条不太好的路,但实在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我只能盼望长大。长大就好了,我想,也许变成一个成年人,就能处理好这一切。从广东回来后,心底这些躁动已经平静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迷茫和胆怯。彼时我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去读技校,二是学门手艺。但我都不想选。在广东厂区的日子,我已经见识到他们……或者说我的命运。而爸妈那时已经被我伤透心,又都忙于各自的新家庭,所以没人能教我该怎么办。最后,我联系了辍学前的班主任,用打工赚的钱买了些礼品,独自上门拜访,又由他介绍,给校长送了礼,得以回到学校。语文老师知道我喜欢看书,得知我回学校后,也专门鼓励我尝试写作。那些礼品其实很便宜。现在想想,在那样一个学风惨淡的环境中,他们大概也很无奈。也真是庆幸能遇到他们,愿意尽力保护一个坏孩子的自尊心。不久后,我的十五岁生日来了。从前的同桌得知我回来,联系另外几个同学给我过生日,按那时的说法,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好学生。我们坐大巴去了县城,爬山,游嘉陵江,逛新华书店,在某些瞬间,我恍惚地感到,抛开那些不安,我和他们还是一样的,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学生。那天傍晚,我们在车站道别,他们才掏出给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不是香烟、蝴蝶刀和花哨的项链,而是几本书、笔记本、台灯和钢笔。那是我第一次收到除了爸妈以外的生日礼物。我有些感动,又羞于表达,只好说,谢了谢了,车快开了,快走吧,快走吧。他们似乎看了出来,朝我笑笑,挥挥手离开。那天夜里,我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最后还是去了网吧,但却第一次没心思玩游戏。我怀抱着那些礼物,看了两部很慢的电影,第二部没看完,就趴在键盘前睡了过去。醒来已经五点多,天空是浓郁的深蓝色,刚下过小雨,路面潮湿,小县城的街道显得格外陈旧。离开网吧,一头扎进清晨的冷空气里,瞬间精神了些,我慢慢朝车站的方向走,才发现路上已经有许多行人。补习的学生、拉开卷帘门的店铺老板、背着背篼卖菜的老人、晨跑的中年人、买早餐的出租司机……我看着他们,忽然感到一种茫然。我和他们好像依然不一样,他们有事可做,有家可回,有一种踏实的生活,而这些我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那些迷茫和胆怯,再次涌了出来。我忽然意识到,这种空或许会长久地存在下去,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永远。可我该如何面对呢?我想不出答案,只觉得不安。天色渐渐亮起来,新的一天就要开始,新的一岁也要开始了。我低着头,慢慢地走,慢慢地走。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股风,在十五岁的第一天。但我知道,风并不是从这时开始的。它一直都在,只是从前并未吹向我。2008年夏天,我在北京过了九岁生日。记忆里,那年的一切都朝气蓬勃、如梦似幻,美好到像是某种衰亡的前兆。那年我跟随校排球队参加比赛,拿到了大连市的亚军,学会了游泳,学会了下象棋,学会了唱张震岳的《再见》,移民到爱尔兰的好朋友也在夏天短暂回国,专门送给我几封写着想念的信和她最爱的外国牛肉。唯一的动荡,是四川老家的大地震。有一天,老师把籍贯在震区的孩子都叫到办公室,询问老家受灾情况。我去时,办公室里已经挤满了学生,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学校里原来有这么多外地人。我在大连长大,早把这里当成故乡,反而不太了解四川老家,所以对老师的担忧一脸茫然。而其他同学也和我一样茫然。我们大概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贴着“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标签。在那种茫然里,我隐约感受到了我们共同的紧张,仿佛我们是某种异类,从未真正被这里接纳,即便我们以为自己已经是“本地人”。但这种紧张很快就因为即将到来的北京之行消失了。在那之前,我们从没有过全家旅行,因此我对北京充满了期待。我并不知道,那是我爸妈分开的前夕,他们因为相爱而在一起,又因为感情的疲倦而分开,这趟旅行像是好聚好散的仪式。在北京,我们先住在亲戚工作的工地上。挤着几十个人的工棚、整夜的鼾声、随处可见的泥沙与砖块、全国各地的乡音、脏乱的床位,这些是我对北京的第一印象,也是北京的另一面,后来爸爸告诉我,那是属于我们的地方。正值奥运,北京繁华得让人眼花,我们去了故宫,去了天安门广场,站在鸟巢前拍游客照。妈妈让我用英语邀请外国人合影,但我不敢,亲戚家的哥哥便自告奋勇,邀请一位白人小哥合了影。我想给爸爸拍照,他却一直摆手,说这里太亮了。那天他穿着最贵的衣服,一件洗旧的皮夹克,但放在那样的北京,的确显得黯淡,黯淡到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份。但当时我以为他只是害羞,便笑嘻嘻地拉着妈妈过去,将他们的手牵在一起,拍了一张僵硬的合照。生日过后,我们准备离开,从工棚住进了火车站附近的旅馆。离开前夜,爸爸问我,以后回四川读书好不好?我摇头说,不好。妈妈问我,为什么不好?我说,我家在大连,朋友也在大连。他们便沉默了。夜里,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他们的谈话,关于如何安排我的未来。谈话最后变成了压低声音的争吵。当初就不该带他过来。不带过来当留守儿童吗?我们为什么要跑这么远。不跑这么远能怎么办,在老家种地吗……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仍回味着北京的种种,我想,等暑假过后,一定要给同学们讲讲北京的见闻,他们都没来过。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离开北京后,我再也没去过北方。记忆里最早一次过生日,是刚刚离开老家、北上大连的时候。那年我五岁,或者四岁,许多记忆都模糊了。那时我舅舅一家也在大连打工,便拜托外公带着我和表哥一起。我还记得那趟旅程,蓬安县到成都,成都到沈阳,沈阳到大连,全程绿皮火车。出发时,外公只买到两张坐票,我和表哥就轮流蜷在座椅底下,拼着过年时他们带回来的轮船和飞机模型,那时这种玩具很珍贵,我们舍不得拼完,所以能一直留到夏天。躲在座椅下时,整个世界都被隔绝,我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像在做一件极庄重的事。驶过一座大桥时,外公掀起那块布,喊我们出来看稀奇。我们便钻出来,世界恢复嘈杂,车窗外天空辽阔。有人打开窗,望着外面的风景赞叹,我们也好奇地把脸贴到玻璃上,然后发现,眼前就是奔腾的嘉陵江和江岸上的南充,这里不仅房子大得多,连江水都汹涌得多。外公给我们讲,离开这里,就到外面了。那是我和表哥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是哪里人,知道了大人口中“外面”的样子。我和“外面”见的第一面,实在不太体面。三天两夜的火车,因为揣着对远方的期待,就丝毫不难熬了。火车上总是装着许多人的梦。即将抵达大连时,车厢就被各种口音的大人和花花绿绿的编织袋堵起来,空气闷热躁动,涌动着外地人的紧张和兴奋。我忽然想去尿尿,但挤不过去,只好憋着。还没下车,我就远远看见了站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我的爸妈和舅舅也挤在人群里,向车厢张望,像草地上的一株野草,摇摆着,毫不起眼。下了车,他们也很快发现我们。妈妈和舅舅接过外公带来的行李,爸爸毕竟在工地上讨生活,力气很大,一把将我举过头顶,我感到自己被扔向空中,惊慌之下,没憋住尿。爸爸摸了摸手中的潮湿,有些错愕。大人们大笑起来。表哥看着我湿掉的裤子,也笑着。因为爸妈在身边,我很快就适应了大连的生活。生日那天,妈妈准备请客吃饭,那时爸爸手艺不精,只能做散工,所以工作地点并不固定,恰好那天在家附近,买完菜后,妈妈便牵着我一起去接他下班。回家途中,经过一座天桥,已经是傍晚了,但天桥上依旧站着许多等活的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举着灰扑扑的牌子。后来我才知道,爸爸的活也是在这儿等到的。对用人的老板来说,他们只有一个名字,外地人。他们和这座明亮的海滨城市格格不入。我好奇地看着他们,爸爸抱起我,问我在看什么。我不知怎么形容,只好摇摇头。我在看什么呢?我想,也许直到二十年后,独在异乡时,我才看清了那是什么。是嘉陵江,是笼罩在山间的大雾,是蜿蜒的路,是一代一代背起行囊的人。风从这里吹起,沿着江岸,往更大的世界去。如此周而复始。而我们只能接受,只能继续活在风里。这是一种不幸,又似乎是一种幸运。至少,它教会我,生活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唯一值得的事,就是在风中飘荡时,把握好拥有的一切,因为它们总有一天会离去。阿宏,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写在我二十六岁生日之前。看到那张生日祝福的夜里,我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地回忆起这些,很想找人聊聊,却好像只能讲给你听。我们都知道那种空,都知道飘荡的感受。二十五岁这年,我加入了曾经那个影视团队,我们都还在坚持,仍像从前那样一拍即合,想把这股风用更多方式讲给更多人听。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甚至不知道是否还应该讲下去,毕竟我回答不了它带来的那些问题。但我知道这股风不会消失。也许有一天我会跟它和解,但现在的我还是迷茫,还是不安,也还是爱着这个世界。或者说,正因为还爱着这个世界,所以我才会迷茫不安。我知道你也一样。好好生活。希望我们都能在风里找到自己的故乡。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唐冲专栏自《小镇病人》到《岁岁》,历时近两年至此完结。期待后续的新内容与大家相遇。作者唐冲 微博@花田与羚羊百无一用是书生。 相关推荐阅读小镇病人文 / 唐冲阅读日日夜夜文 / 唐冲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