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档收官,电影《浪浪山小妖怪》斩获近15亿元票房,成为国产二维动画票房冠军。豆瓣上超过37万人,为它打出8.5的高分。究其原因,是创作者对大众情绪的精准捕捉。在复现当代职场文化之外,用小人物的不忿与悲凉,引发深层的共鸣。没有正统身份就不能取经吗?无名之辈做“厉害”的事情是自嗨吗?自嗨有意义吗?我们带着疑问,与作家张怡微聊了聊这部电影,最终收获了一些心灵熨帖:身弱之人不必强求自己有出息,但可以喜欢自己。遇到合适的机会,还是可以做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事情,万一成了呢。来源丨看理想时刻01.短片改长片,有什么问题?看理想:《浪浪山小妖怪》改编自《中国奇谭》中的短片《小妖怪的夏天》,你更喜欢哪个版本?张怡微:这两部作品都属于西游故事的衍生,同时与当代流行文化,尤其是青年文化结合。但是当时《小妖怪的夏天》让我非常感动,到了《浪浪山小妖怪》感动就消散了一些。短片版本中,小猪妖在被狼大人追杀的时候看到了取经人,大喊说前面有陷阱。这种危急的关头,很容易折射出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小猪妖的选择是牺牲自己。短片的视听语言很直观,取经人身上的光都很强烈,暗示观众小猪妖选择了光明,虽然他不了解那个光明是什么。孙悟空为了保护他将计就计,假意把他打懵了,然后杀光了大王洞的妖怪。孙悟空甚至都不用亲自出手,直接让猪八戒去扫平。大王洞对小猪妖是恶魔性的威胁,但对孙悟空不是。这种层级感很突出,让我感受到小人物的光辉时刻得到了珍惜,得到了被看到的机会。而电影版本更多想要把当下的职场文化揉到故事中,还要兼顾职场人和小孩不同的兴奋点,所以在故事设计上一定有所取舍。两部作品中小猪妖的角色形象也不同,电影版本的小猪妖有一点小智慧和小狡诈,甚至还会忽悠别人。短片版本中他更像个迷茫的职场新手,已经看到了黑暗面,产生了怀疑,但他还不够有勇气,也没有遇到鼓励他逃离的人。他的逃离是被动的出走,狼大人明明有更大的任务在前,偏要像神经病一样去追杀他这个nobody,连一线生机都不放过。他这才知道自己可能待不下来,得逃跑。看理想:电影中的小猪妖也有自我牺牲的情节,他在自我牺牲前说了句“我想要活成我喜欢的样子”,你觉得他喜欢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张怡微:我猜想这是电影主创精心提炼的一个文化痛点。传统的教育不那么鼓励我们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而是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是我们小时候的思维定式。现代化发展到现在的阶段,我们慢慢发现事情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好,比如不是所有的才能都能获得平等的回报。短片版本的小猪妖被领导当工具,用他的鬃毛来刷锅。到了电影中,小猪妖主动用自己的毛来刷锅,结果不仅没有变成对团队有用的人,还惹来杀身之祸。他跟现在很多职场人的内心环境很像,主动把自己当作工具,最后发现自己依然不重要,只是一个螺丝钉,充满了无力感。如果我对公司都可有可无,那我对社会是不是也可有可无。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想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而是退后了一步。除了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还能怎样?因为也没有人喜欢你,整个社会的反馈也是让你接受自己是很普通的人。这和传统教育弘扬的“有用”,已经有一些偏差。至于电影中小猪妖喜欢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我会有点困惑,但我都能理解。他有一些自我价值或者获得感的缺失,特别是他自我牺牲的那个壮烈的时刻,和短片中那种危机时刻识别出你是什么样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其实有一些臆想和幻觉,意义也是自我建构的,“我们也可以取经”只对他们的团队有意义。当然,我们可以看到电影的解构和反讽。《西游记》中孙悟空讲,世间之物,凡有九窍者皆可以修行成仙。这种大家都可以的事情,往往竞争很激烈,有很多肮脏的手段。很多人都喜欢取经组中的黄鼠狼,一方面是因为他可爱,另一方面他的欲望是正常的,比“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更朴素。他只想吃烧鸡,没有任何虚幻的东西。最后他对小猪妖给他画的饼不以为然,他就觉得我也看不懂你们在搞什么,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吧。但是他后来也回来救人,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虚空,因为他是走得掉的,他没有心魔。黄鼠狼比小猪妖更像普通人,其实我们普通人无非是想过得好一点,然后有一些小福利和小横财,过得自在一点。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卷王的,我也希望妈妈爱我跟亲戚夸奖我,但是没有也可以。02.取经需要资格吗?看理想:电影中的老和尚让人触动,以他的道行应该能看出来取经组是假扮的,但他不仅没拆穿,还鼓舞他们上路。你怎么看待老和尚的角色设定?张怡微:老和尚刚出场的时候我很害怕他讲出打击他们的话,因为中国小说里一旦出现袖子很破的和尚道士,一般是泼冷水的。是不是假扮其实大家都能看出来,问题是谁去取经还重要吗?他们也做了一点好事,不必如此苛责。更何况神明的徒子徒孙们干的不一定是好事,黄眉怪是名门正派,还要抓童男童女,也没做什么像样的事。所以真假已经不重要了,但悲凉感还是有的,尤其看他们忙活了半天,连顿饭都没有吃上。我不觉得老和尚识别出他们真假有那么重要,他甚至还送给他们一些东西,让他们看起来更真一点,他希望他们能够保持那种纯真的东西。看理想:这部电影和《西游记》的内核有哪些一致的地方?张怡微:事实上在清代也有正统取经人的后裔重新去灵山取经的故事,相对来讲有一些草台班子的意味。东土大唐取回真经之后,还是有很多坏事发生,大家就认为是不是没有理解这个经,所以要重新去灵山求取真解。既然大家一心向佛,社会本应变得更好,可是事实却不是如此。这种时候我们还能怎么做?也只能从我做起,要么去求真理,要么管好自己,不要害人。另外《西游记》中六耳猕猴的故事,也会有一种替代感的悲哀。有一个场景是六耳猕猴念通关文牒,写得非常心酸,就好像你在念别人的情书一样,因为这不是写给你的。这个通关文牒六耳猕猴几乎可以背下来,但是他依然不是孙悟空。这个场景很心酸,你是不是正统,你自己心里是知道的,然后再自我建构一个意义说,我为什么不行,我都不差,我也可以。《浪浪山小妖怪》也是假扮取经人去取经,这个过程之所以那么打动人,我觉得和现在很激烈的竞争环境有关。很多新闻都会告诉我们说,有一种人叫“天龙人”,我们不是。这个投射是很痛苦的,我们只好建构意义说,是不是还真有一个阶梯,是留给普通的努力的人的。电影主创用了一个比较好的替代的设计,取经组最后被打回原形。他们的一切都没有被看见,除了看电影的人。他们彼此之间连名字都没有透露出来,只是做了一件对自己而言很厉害的事情。我觉得黄眉怪也是有毛病,你有很重要的任务要做,你是大佬的童子,也不会变成原形,那你为什么要跟这些nobody拼命,他比短片版本中的狼大人更让我困惑。但他还是揭示了一些非常残酷的东西,可能跟所谓的出身和阶级有关。当然没有一个明文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是什么位置,你不要瞎忙了,你是不可能有未来的。不相信的人还是会奋斗的,极低的概率会变成盖世英雄。我想每一个时代都会有这样的个例,但是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努力过,相信过,也破灭过。可能也代入过自己是一个很棒的团队里的精英,是想象中的那个理想的自己。但是很快就发现这种支持很脆弱,完全需要通过自己的意志力来建构意义。这个过程是很辛苦的,很容易焦虑和抑郁。这部电影刚好卡在人们的现代性焦虑的当口,虽然这也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很多文艺片都讨论过。03.小人物的苍凉看理想:取经组还没有互通姓名就被打回原形,似乎怎么看都是悲哀的。张怡微:《西游记》小鼍龙那一难有写到,泾河龙王听说有术士可以帮人算哪里可以捕到更多的鱼,就去单挑他赌下雨的时辰和点数,也没有跟玉帝禀报,导致后来被魏征斩首。他有一个作为基层管理者的小小善念,其实是为了整个同胞的命运着想,最后还是因为违背了规则被处刑。《西游记》是通俗小说,对人性很多想法是有压抑的。它传递了一种文化的规训,就是不要像泾河龙王那样私自处理,应该向天庭汇报。短片《小妖怪的夏天》里也有一点这样的投射,小猪妖和乌鸦怪要做1000支箭,他就想到在箭上加羽毛会跑得更快,然后乌鸦怪就被拔秃了。但是熊教头很生气,说你在教我做事?这也是权力的规训,小人物为主公着想,但是权力并不领情。权力就是要你打消这个念头,你就按我说的做而不是更有效率地做,否则你就会被惩罚。对年轻人来讲,这种方式是很难接受的。父母有时候也会这样,因为家庭是人际冲突的最小容器,也是我们童年最早接触的权力结构。总之这种悲哀的感受是贯穿的,小人物身上很苍凉的部分跟西游记的内核很一致。看理想:电影结尾,孙悟空给了取经组四根救命毫毛。以你对《西游记》原著的了解,孙悟空如果真的碰到这四只假扮取经的小妖怪会怎么做?张怡微:电影中这个场景挺有意思,如果你遇到了那个年轻的你会怎么样,他相信的是你曾经相信的价值。这个时候能做的就是,不要剥夺他成长的权利,让他自己去经历失败。我们普通人来人世间是为了什么,就看你的价值观。如果是为了看起来很成功,被别人知道,那可能规避失败是更好的。但如果是对生命体验有期许,那我觉得任何体验都挺重要,包括跟冰冷的职场文化磨合的体验。不是非体验不可,但是至少也不应该直接被剥夺掉。《西游记》里这种成长性的东西写得很好,比方说太上老君的童子都很松弛,把老板的宝贝弄丢了回来哭,然后就睡着了。他是睡得着的人,东西丢了,他觉得真的没关系。你会发现大佬的学生是这样的,犯了错,反正大佬会兜底的。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在草根的兢兢业业的个体户身上。电影中的黄眉怪也没有被弥勒佛处理,就是警告了一下。弥勒佛对不是他学生的人是很冷漠的,旁边的人问他那四个小家伙怎么办?他冷笑一下就走了,跟他没关系。这个场景复现了很多门阀或者派系的生活。我猜想原著中的孙悟空,会给小妖怪一些不重要的机会,真正帮助他们完成。他们当然可以去取经,只是他们去了跟我们旅游一样,没有一个最后的勋章或者获得什么头衔。事实上,在玄奘之前和之后都有人去西行,只是受关注的程度没有那么大,回来不会受到皇帝的礼遇。不过就是如此,你是可以自己去的。真正的僧人,如果有理想的话,也是会自己去的。尾声.《西游记》改编的桎梏与突破看理想:《西游记》是四大名著中被改编最多的,但改编的模式或倾向是不是很相似?张怡微:看过《西游记》原著的人并不多,它不是儿童文学,其实很艰深。虽然也有《西游记》爱好者的存在,但文化产品是要挣钱的,要适应最大公约数的市场。稍微晦涩一点,可能很多人就放弃了,因为大家的生活已经很累了。《西游记》虽然改编空间很大,改的人很多,还是很不容易。《浪浪山小妖怪》里面也融了好多梗,包括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周星驰的电影、《七龙珠》和《圣斗士》。它就怕打不到你,所以花好多力气靠近已经沉睡的集体记忆。所以,基于内涵上的改编拓展就会少一点。我觉得比较大的突破,当然还是《悟空传》的作者今何在赋予了中二的青年悟空很多自我投射。但是现在跟千禧年前后的文化环境也不太一样了,会去启用一些小人物或边缘人物来做电影的主角,这已经是很大的突破了。其中还有一些思想倾向的改变,比如观音不再出现了,这是在《西游记》中最重要的救援力量。当代人不相信会有这样一个人永远救我们,更加依赖于自救,哪怕会导致自我毁灭。目前来看小人物还是挺悲哀的,但也希望能喜欢自己。我就挺想当黄鼠狼,但也许别人会觉得我没什么出息。我觉得还是要给自己一些希望,而不是痛苦的投射。人不可能永远强壮,因为体力会下降,各种事情都在变化。人也不可能永远都很弱,有合适的机会还是可以做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事情,万一成了呢。就像马云说的,还是要有梦想。*本文整理自看理想播客节目《看理想时刻》,有大量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收听节目。由张怡微主讲音频节目《人间西游:张怡微细解》已在看理想上线,欢迎前往收听。采访:dy音频制作:粥微信内容编辑:布里配图:《浪浪山小妖怪》《小妖怪的夏天》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文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