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脱口秀演员,她是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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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艾是很特别的脱口秀演员。在《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的舞台上,她定定站着,不动声色地讲着地狱笑话,却把一股力量直接打进人们心里去。细心的观众发现她的手有时候会抖,一种精神疾病的躯体化表现。陈艾曾经希望自己是主流社会所谓的“正常人”,直到在一次精神崩溃中看到了自己,才明白自己想要表达什么。节目播出后,她在线下遇到很多喜欢她的观众。有人找她合影,拿手机的手也一直在抖。陈艾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虽然她的本意,只是在表达自己。前段时间,我们和陈艾聊了聊她的经历。用她的话说,有的能播,有的不能播。她总能敏锐地觉察我的情绪反应,一旦我哭丧起脸,就劝解我说“别伤心”。很多时候,我们明明聊着很地狱的话题,却在一起大笑。除了她引以为豪的幽默天赋以外,还因为她本身是很可爱的人。采访结束,陈艾对我说:“我感觉你好像也有一些压抑的东西,要不然不会喜欢我。”陈艾不喜欢在安全范围内讲正确的话,正因如此,她与脱口秀的双向奔赴,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脱口秀治愈她,成就她,也消耗她。以下,是陈艾的讲述。01.喜剧恐怖分子脱口秀演员们叫我喜剧恐怖分子,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创”观众——“我觉得不正常的是你们,只是你们人多,我懒得计较。”我在节目里的表演方式是专门调整过的。之前我一直找不到表演状态,特别是前两年,我遭遇了一些创伤事件,被迫在半年内搬了三次家。那段时间我在台上会乱动,眼神会乱飘,我看了自己的表演录像失眠了,心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很精神病的那种。一个精神病发着疯、哭着喊着说的话,是没有人听进去的。所以我要强迫自己用理智说话,我要掷地有声。我现在的脑子不是很好使,很害怕忘词。表演时内容导演把我的提词器切黑了,因为我如果看词就会虚,那个力量就没有了。节目播出后,观众见到我都会喊加油。我没有什么需要加油的地方,也不太接受把自己弄得特别惨。很多人听到我的经历说可以出书,但我更愿意用脱口秀的方式把痛苦消解掉,如果直接说出来,我会感觉特别无力。就像那篇讲我从床上爬不起来的稿子,我说自己看短视频续命,那些“擦边”主播是我的活菩萨。其实我不看“擦边”,但是我想让自己当一个这样的人,我不想让别人同情我。我私下挺疯的,只是节目组没有剪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觉得世界都已经这样了,我就没必要遵守什么,发疯让我有活着的感觉。我疯起来有点失控,但是节目组的人说,你就使劲地疯。他们越鼓励我,我就越失控。我跟选管关系挺好,她个子高,比我重一点,130斤。我要给她背起来转圈,她说别,我硬给她背起来。背完之后我回家反省,干吗非要给人背起来。我跟她道歉,说对不起,下次不背了。她说不,你可以的。她下次还让我背。我也会乱说话,到处“创”人。可能有些想法大家都会有,但我直接就当人家面说了。有演员讲得特别好,演完我就说讲得真好,我把你“杀”了。改稿期间编剧说,聊了一个小时也没帮你改成什么段子,我就故意阴阳说,感谢你的大力帮助。他们很喜欢我的精神状态,也会跟我开玩笑。有时候王建国帮我改稿,说某个地方需要想一下,我抬杠说那你们就想一下。然后王建国说滚,回去想,自己回去想。内容导演说我每天“拿刀乱捅”,但是也没有真正伤害到谁,大家还都特别开心。可能他们让我上节目,也不是因为我能力好,就是单纯觉得我这个人有意思。我上节目唯一的负担,可能是有点畏惧舞台。你们看到我在舞台上的状态,会觉得我特别社恐,特别i,其实并不是。包括在台上跟嘉宾讲话,有时候我有想说的话但没说,怕说不好得罪人。还是那篇讲我从床上爬不起来的稿子,郭麒麟说,你前面还挺狠的,后面就走温情路线了,我们还是想看到你狠的东西。我当时很想说,后面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我想告诉爬不起来的人,爬不起来没关系,活着已经很难了。我为了后面这碟醋,包了前面那盘饺子。02.“我是个正常人”以前我不会这样疯,我会有意地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那个时候我可能也无趣,也没有什么生命力。我很早就抑郁了,书没有读完,只能做前台、售后、平面设计这类工作。但我没有一份工作能做超过两个月,感觉很压抑,没有什么出口。医生宣布我得结核病的那一刻,我松了一口气。我觉得有理由当一个废物了,可以理直气壮地待在家里。虽然没有人在乎,但是我需要一个这样的理由。你知道的,大多数人都需要有工作,按照社会主流的路径生活,相对来说比较轻松。每天睁开眼睛跟全世界对抗,是很辛苦的。在家待了十多年之后,我很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物,希望有一件事是我能做好的。当时是2018年,第一季《脱口秀大会》已经播了,我在长春随便找了一家俱乐部,想要试一试。我第一次上台很慌,发着抖。俱乐部老板也不看好我,他觉得我这样的人怎么能讲脱口秀呢?头一个月,我每天都在坚持着,回家就哭,但又想证明自己能做这件事。后来我想,反正我也讲不好,随便作一作算了。那时候线下剧场没什么观众,我跟俱乐部的演员有了大概的了解之后,学着《吐槽大会》那样把每个上台的演员骂一遍,全场就炸了。这算是我第一次因为发疯被认可。没讲多久,我就知道俱乐部老板抄袭了。我想着我得出来,再不出来,他就该抄我的了。所以我去了北京,想把脱口秀这件事做好。去北京前我把房子卖掉了,倒不是为了脱口秀牺牲,而是我没有什么生存能力。因为结核病,我的身体支撑不了一整天的工作,稍微累一点就发烧。我其实可以说我喜欢脱口秀,但这样有点狡猾。它只是刚好适合我,我没有其他选择。北京那时候有很多优秀的脱口秀演员,比如单立人的小鹿、教主、石老板。正常来说,脱口秀演员就是在剧场听着别人的段子成长起来的。但是我反复听反复学,越想学越学不会。我在北京待了几个月,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只好回家了。然后新冠爆发了,我等着疫情稍微稳定一点又去了上海,还是想有份脱口秀的工作。同样的噩梦卷土重来,我逼自己像其他演员那样表演,说一些正常的话,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2023年行业大地震,我特别希望有一个俱乐部收留我,但没有人要我。创伤事件刚好集中在那段时间,我状态最差的时候,手会不听使唤地抖,越想把一个东西放到原位越放不好,情绪也不太能控制。当时快过年了,没有什么演出,我也就不用逼自己去努力做什么,给自己放一个假。那个年下,我真的没办法从床上爬起来。每天早上七八点醒就开始刷抖音,听特别嗨的DJ神曲,有时候听到下午一两点才能起。我还会打塞尔达,发烧我也不管,一直打。过年那天我咳了一整宿,还好邻居都回老家了,不然肯定骂我不睡觉。那段时间最大的收获是让我精神崩溃,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精神疾病。跟身体上的疾病相比,精神疾病是很容易被忽略的。特别是当我精神状态还可以忍受的时候,我意识不到这个问题。直到那段时间我一直受创伤,实在是承受不了,我才看到自己,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我要诉说,我要站在观众面前让他们认识这样的我。从那以后,我开始用脱口秀解释自己,也意外地越来越了解自己。去年我参加了喜剧联盒国旗下的播客《嘻谈录·站着说》,讲了我非常满意的作品。主播们听完问我,你在家待了十多年,不就跟《百元之恋》的女主角一样吗?我才发现原来她是我,难怪我看《百元之恋》的时候哭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哭。以前我最看不过去的是自己,一直在努力地自我攻击。现在我学着接受自己了,接受我很多事情都做不好,搞砸生活里的一切。自责的时候,我也接受自己自责。03.很少有人怎么死都死不掉我在生命的边缘徘徊过很多次,可能以前的生活质量确实不是很好。但很奇怪,我的生存意识还挺强的。得抑郁症不久,我就做了很多事,让自己对这个世界有兴趣一点,包括沾染一些坏习惯,学抽烟,打网游,但我很快就发现没什么意思。弗洛姆《健全的社会》说,社会上的一些潮流和文化能让大多数人用一种不健康的方式活着,但是又不至于患病。我想让自己对世俗的喜欢上头,找到有力气追逐的事情,这样我就有活下去的能量,但我做不到。粮食倒是给我提供活下去的能量,我喜欢囤粮食。2023年状态最差的时候,我也会在爬起来之后吃一顿速食。后来我在精神崩溃中看到了自己,发现我可以靠着一股恨活下去。刚得抑郁症的时候,我堆积了很多情绪,想把所有的话一起说出来,到嘴边反而结巴了。真正看到自己的时候,我简直是愤怒,但我可以把它梳理成脱口秀的段子。那段时间我白天在家哭,晚上带着情绪讲开放麦,弄得我都不累了,正常是很累的。我的一些情绪来自主流社会对精神疾病患者等边缘群体的不理解。很多抑郁症患者可能遭受了社会或者家庭的恶意,他们已经起不来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从事社会劳动,对社会做贡献?我这些年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但我一定要好起来,你们才能接受我吗?我能不能就这样活着?我从患病到现在已经20多年了,大概率不会好起来,我就是想用精神疾病患者的身份被接纳。之前听演员吐槽外卖员骑着车听很土的歌,我就很生气,我觉得这个演员没有苦过。实际上,歌对他们来说,是看不到头的生活中的一种陪伴。很多边缘群体就是这样,在遭受苦难的同时,也丧失了被同情的权利。他们可能表现得很脏乱差,生活质量很糟糕。一些精神疾病患者,哭着喊着发着疯。我现在能说一些人话,也是经过了很大程度的调整,因为我需要让一些人听到我说的话,但其实我也是那样的人。我也讨厌死亡的话题被忌讳。以前我家不许我提这个字眼,越不让我说,我就越想说。在我看来,它像一个逃生出口,有了出口的存在,人才可以积极地活下去。主流社会对自杀的人,有时候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身边有一些让我担心的人,我会对他们说:我希望你活下去,但这不是在考虑你的感受,而是在考虑我的感受。你可以表达对人的留恋,但不要说“我为你好”,这是很自大的行为。我现在能活下去,可能就是我还有话想说。但我没有多英雄,没有多坚持,只是想走主流的路径失败了,想过放弃生命也失败了。命运推动着我走到现在,竟然可以让我做自己。但是走过来很艰难,我的路是没有办法复制的,因为要“死”很多次。马云的成功都可以复制,但是他复制不了我。我现在能在圈里站住脚,就是因为我命硬,很少有人怎么死都死不掉。04.黑灯,看见我了跟正常人不一样原来可以是好事。作为脱口秀演员,我的视角不可复制,只要把我解释清楚了话题就很多很多,但这也决定了我只能是小众。前段时间我去山羊开放麦,听说了一个国外的脱口秀演员,大多数人都讨厌,只有少数人喜欢,我就是这样的。我在线下演出,从来没有被治愈过。我的题材和风格挺挑战观众底线的,它不是纯粹轻松搞笑的东西,还可能让观众不舒服。观众就算能记住我,也很难接受我。有一次我刚下台,就听到观众欢呼着迎接下一个演员,有种从煎熬中得救了的感觉。所以我讲一次要难受好久,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才能走出来。去年开始我上台才变多了一点,一个星期讲两三场。很多人劝我,不要老执着于这么严肃的话题,你已经生存不下去了。但是我如果像其他演员那样讲生活小事,我会更难受,更想“死”。我的出路在线上,从这个意义上讲,黑灯是最先看见我的人,是他推荐我上节目的。我们在线下认识,我很喜欢他的脱口秀,每次见面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后来他听了我讲抑郁症的段子,主动加了我的微信。黑灯之前做过心理咨询师,一直在为社会边缘群体和弱势群体发声。有一场演出他做主持,在我讲完之后跟观众聊了我很久,说我很有生命力。那时候我上台没有很多,也不知道段子要怎么处理。除了黑灯,很多演员都在尽心帮我。另一个节目的演员赛文,帮我看了很多稿子,特别耐心。这个行业很卷,你哪怕站在原地也会觉得自己在向后退。没有他们,我可能还在焦虑的深渊来回碰撞。因为前期的这些积累,我得以被节目选中,并且尝到了甜头。前两期的现场反馈都特别好,我收获了观众的共鸣,他们把我托举起来,我才能做自己。市场的反馈紧随其后,前段时间黑灯还在跟我聊,说有人认识你就好讲多了。我的脱口秀和我本人强绑定,之前每次演出,我都要先解释自己的身份,讲不了太多新内容。现在我不用再一遍遍解释自己了,观众会带着对我的既有认知走进剧场。我的演出费增多了,这样我就可以少演几场,不然身体吃不消。我知道我依然会是小众,只有压抑的人需要我这种极端的人。就像节目的选管,她经常下班回去哭,听我讲疯话特别受用。既然生活不跟我们讲理,我们也不要跟生活讲理了。我不是那种能享受取悦观众的演员,我需要一边说着地狱笑话,观众一边笑。日本有一些颜艺类的演员,会把自己放在低位,用滑稽的东西逗笑观众。他们很伟大,但我做不到。我之前的人生已经很低了,当狗当了那么多年,我不想再当狗了。我希望找到自己的受众,我们互为对方的解药。所以明年我还想上节目,虽然现在的网络舆论不可控,一不小心就收获一顿骂,但我的出路还是要靠线上。我一直不敢开社交媒体,害怕自己在网上一通乱说,网友不可能像我身边的人这么包容我。节目播出后我开了小红书,一方面是长远发展需要,我很恐惧回到之前怎么都不被接受的状态。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可能也没那么脆弱。05.我感觉我在活着我的人生基本上一直在对抗,对抗各种人性的恶意、身体的病痛和生活的匮乏。我之前也觉得我很惨,但换个角度,我其实是强大。因为我能承受伤害,也没有伤害别人,还把这些东西表达了出来,给人力量。没有人想要痛苦,但经受过痛苦后我发现,痛苦是个恶龙,我没有被打倒,反而驾驭了它。我理解了那些同样痛苦的人,连同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一起理解了。我没有原谅他们,只是看到了他们的软弱。我的生活质量一直不太好,冬夏连空调都不敢开。当你用所有的意志力和注意力来对抗这种东西,你就没有生活了。所以生活变好了一点后,我突然觉得很落空。之前阻碍我的那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就没有了。现在我只好去感受一下生活本身。大自然这种没有被定价的东西很治愈我,我会有意让自己出去走走,有时候我半夜出门,会想我是不是鬼。我问过那些演员朋友们,有没有可能我死了但我没发现?他们说有可能。我也喜欢在家做菜,其实那些创伤事件之后我失去了味觉,但做菜的时候我会感觉我还活着。我曾经以为我做的菜好吃,想过请朋友来吃。直到上次录节目一起吃盒饭,他们说有个菜特别难吃,我吃不出来,才对自己的手艺有所了解。它就像做题,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也很难做高分。那个难吃的菜是青菜,我就跟他们说,你们都给我吧,刚好我需要吃点青菜。我还会健身,一开始是在家没有事做,疯狂在体力上折磨自己。我喜欢力量训练,有氧太需要朝气了,不适合我。可能压抑久了都需要这种对抗性的东西,《百元之恋》的女主角也是。我现在不吃抗抑郁的药了,需要用运动来稳定一下情绪。我有一只小鸟,就是我小红书头像的那只。小鸟是很容易受惊的生物,没有什么安全感。它不像猫狗那么亲人,恐惧人类,但又很需要人类。我觉得它好像我。鑫博跟我聊过,人表面上在保护一些事情,最终还是在保护自己。我在养小鸟的时候,其实是在修复自己。我家这只鸟脾气不太好,只要看不见人就骂骂咧咧,我就喜欢它这样。它有一些分离焦虑,如果长时间看不见我,会把大便堵在屁股里。所以我现在也不会出太长时间的差,三四天它应该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这个房间里没有它得多空,但同时有它好不自由。我告诉自己不能死,因为我死了之后没有人给它换粮食,它没有东西吃,就会来吃我的尸体,吃完之后它就会坏肚子,我不想让它坏肚子。我很抗拒太正能量的东西,它也让我觉得不自由。我不需要当一个好人,我现在只想说一些蠢话,做一些蠢事,这些东西特别治愈我。我会问别人,你想不想玩解谜游戏?你要是想玩就来我家,咱们一起找我丢的那只袜子。我也不会再假装自己是大女主,不需要亲密关系。搬家那段时间,我有一年多都在做同样的梦,手机导航失灵,怎么也回不去家。我还是挺脆弱的,就在段子里写,特别希望有人跟我一起受罪。目前纯粹滋养我的东西只有睡眠。最近我睡得还可以,哪怕是状态不好的时候,小鸟也会陪我睡一会儿。只要它的小爪子贴着我,我就会睡得好一点。脱口秀虽然一边在滋养我,一边也在消耗我。我现在就是一个商品,可能有一定的稀缺性,但也不知道能被消耗到什么程度,市场能接受到什么程度。这些东西都很被动,没有商品是一直能被选择的。我现在努力地让自己不要用市场对我的定价,来评价自己。市场没接受我的时候,我是这样的自己,现在市场接受我了,我也是这样的自己。喜欢这种东西很泡沫,会来也会走。但既然我能成为消耗品,那就活一天算一天。*这里是看理想专栏“非正确别册”之人物篇,打翻社会主流的禁忌,夺回对“正确”的定义权。你也许想看👇她们在死亡面前相爱采访:布里、林蓝撰文:布里专栏图设计:小6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配图:《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百元之恋》及受访者提供商业合作:bd@vistopia.com.cn投稿或其他事宜:linl@vistopia.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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