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在中国,青少年心理健康危机日益严峻。《2022-2023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抑郁症患者中在校学生占比高达50%,41%的学生曾因抑郁症休学。2022年起,出版过“梁庄三部曲”的作家梁鸿开始走入休学青少年群体,在3年时间里接触了许多因为心理或情绪问题而休学的孩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学校和治疗机构,最后写成《要有光》一书。上百个小时的长谈之后,梁鸿发现,在这个“成功”定义被极度窄化的社会,“升学至上”的氛围无形又清晰地流动在孩子身边,持续施压,而家长的爱与孩子的需求之间常常存在错位,相互难以抵达对方的内心。梁鸿觉得,这些看起来暂时失衡的家庭,只是这个社会最先的提问者,生病的孩子也不是等待修复的“患者”,而是承载社会矛盾的神经末梢。口述|梁鸿记者|吴淑斌无形的墙《要有光》关注的是休学青少年和他们的家庭。这个话题看起来和我之前写过的“梁庄”系列好像千差万别,但对我个人来说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它们都是激情的产物,跟我的内在情感发生了关联。我写梁庄,是因为那是我的家乡,我特别想回到村庄去看看,对那片大地上生活的人非常感兴趣,随着调研的深入,我越来越觉得,村庄、村庄上的人和我是一体的,他们触动了我许多情感。梁鸿新书《要有光》我很少因为“这个事情我觉得很重要”去创作,而是我内心有巨大的触动,它与我个人的生命经验相一致,我才有巨大的探索能量。《要有光》和我生命的另一个阶段相一致,触动给我的是作为母亲在养育孩子过程中的迷茫和痛苦。孩子在慢慢长大,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孩子的关系,比如孩子不高兴、回避父母、总是把门关着。尽管我是一个博士,好像有很多知识,但在养育孩子、如何对待孩子方面一无所知,也找不到模板。当我和很多家长一块交流时,就发现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那些迷茫、痛苦、有精神心理疾病的孩子特别多,他们很恐惧上学,一坐到教室里就会发抖、麻木、呕吐,有的人只能断断续续上学,或者干脆休学在家。后来,我到北京的精神专科医院去过很多次。在医院候诊大厅里,我观察到,孩子占候诊病人的60%~70%——这个比例和后来医生告诉我的差不多。很多孩子穿着校服,看完病后他们还要继续去学校;还有一些孩子是从外地来的,父母走在前面拉着手提箱,孩子默默跟在身后。很明显,孩子都还不到18岁。我还采访过一个女孩,她初三休学一年,上高中后也一直需要吃药。她是住校生,一开始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生怕别人知道她在吃药。高一入学一个月后,她发现宿舍里六个女孩子,都有不同程度上的精神、情绪问题。我想去探讨,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孩子会厌学休学?为什么他们身上存在这么激烈的冲突?一开始我的目光更多放在孩子身上,慢慢地延伸到对家庭、学校、整个社会的观察。作家梁鸿在书里,我记录了滨海、北京、丹县三个城市。北京海淀区是我唯一没有匿名的地点。我写了三个普通的海淀家庭,他们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能正常地供得起孩子上补习班;家长都是从小地方考上去的,有很高的智商、情商,对孩子也有极高的期待。这三个家庭对孩子采取不同的教育方式,有快乐教育,也有“鸡娃”竞赛,但因为父母难以理解孩子真正的需求,几个孩子都面临不同程度的精神问题和厌学情况,有孩子已经休学两年了。在滨海,我找到了一个补习班,是一个面向休学、厌学孩子的小空间。老板叫阿叔,他有一丝“侠客”气质,对孩子很包容,愿意去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为孩子们提供了一个相对自在的环境,哪怕是那些让学校、家长很头疼的孩子。家长们也会到补习班来交流经验和想法,家长之间、家长与孩子之间有了对话的可能性。丹县的情况出乎我的意料。我去到一个县城乡镇的卫生院,精神科里几十个病人,居然超过一半是未成年人。乡村里的孩子和大城市有点不同,他们大多是留守儿童,面临复杂的家庭情况:经济压力、父母的不信任、传统思想束缚等等。也有一些农村父母会尽力把孩子送到县城里的超级中学——这是他们能为孩子做的最好选择了。超级中学极为严酷的环境压抑着孩子们,他们所有时间都被压榨,吃饭、洗澡要跑着去,途中要继续背书,甚至没有时间上厕所,很多人都有痔疮,孩子们在身体和心理上都忍受着如此“酷刑”。书里描述的所有场景,我全都在现场。这些孩子和家长我是第一次认识,但最后他们都信任我,愿意向我敞开心扉。因为我有耐心,不是高高在上的态度,我不是只待两三天,为了拿到一些材料、录音就离开,而是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和他们一起吃饭、开会、探讨问题。孩子们能感受到我的真心实意,他们今天讲一点,明天讲一点,中间也会给我送自己烘焙的蛋糕、插花,最后我得到的材料就很丰富。《少年的你》剧照采访中,我感觉到父母与孩子之间仿佛有一堵难以突破的墙。这些孩子都是非常鲜活的生命,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朝气蓬勃。但他们回忆起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和创伤,比如被霸凌、自残、朋友的离开,以及来自家庭里父母的伤害时,那几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大人完全不了解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许多伤害来自最亲近的父母,但父母对此并不自知。一种情况是,父母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孩子身上,给孩子造成压力。我在滨海的采访时,有一个女孩子的父母关系不好,她家的格局变得很奇怪:女孩住在带书桌、书架,面积最大的主卧,爸爸住在有小双人床的客房,妈妈在客厅逼仄的角落里一张单人沙发床,终日晒不到太阳。她的妈妈总是在不自觉地强调自己受苦的角色,同时更严格地督促女儿学习,而爸爸仿佛置身事外。还有另一个女孩的父母离异,她曾经遭受母亲严重的暴力,看起来起因大多是她的学习问题,但其实母亲是借殴打她来发泄对丈夫的不满。另外一个层面是,孩子的时间被安排得严丝合缝,不允许有一点闲暇:周末排满各种补习班,从一个补习班转到另外一个补习班,路上40分钟车程里,他还要听一段英语。家长很骄傲,觉得时间一点都没浪费,即使孩子去世界各地旅游了,还要每个地方都写一篇游记。我觉得这对孩子的自由精神是一种伤害,人必须有时间的自由,才可能有创造性。但现在孩子想玩耍,想亲近自然,想有一点时间发呆都很困难。家长在学习上对孩子的成绩也是永远不满足的:你明明可以拿到100分,为什么只拿到98分?为什么这几个题不能再认真点?我们很容易忽略,孩子也是一个人,是人就不可能做到百分百完美。错位的爱我经常遇到这样的场景,当遇到孩子的问题,大人会说,“你看,都是惯的,让他受受苦就好了。”真不是这么简单,孩子休学是个系统的问题,需要我们仔细去分析,而不是一句“惯的”就把事情涵盖了。父母和孩子肯定尝试过对话,但彼此总是交流不到点子上,这堵无形的墙就越来越高。父母经常会说,“我给你吃、给你喝,全身心照顾你,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他们不理解,孩子在想什么?这条路明明就是好的,孩子为什么不努力,不按这条路走?《隐身的名字》剧照要知道,我们处在一个高速发展中社会,两代人的生活场景和观念完全不同。父母这代人觉得,能够吃饱穿暖,有个好工作,就很满足了。但孩子不一样,他们从小就是吃饱穿暖的,他们能接触到的信息量非常大,有些孩子的智慧远远超出想象。他们开始探索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有很多孩子会去思考“我为什么而活”“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和价值”。这种与父辈的文化断裂,常常使青少年感到不被理解和共情。如果父母不能去理解孩子在想什么,就难以触摸孩子的内心,双方永远是错位的。我在书里记录了海淀妈妈陈清画和她的孩子吴用的故事。吴用对数学很有兴趣,沉浸在思考数学难题的过程中,自己还提前钻研大学数学知识。按照陈清画的规划,吴用可以靠数学竞赛拿奖,有很大概率上清华北大,为此她想了很多办法,放下身段去求人,花大价钱把吴用塞进名师辅导班,苦口婆心劝吴用好好准备竞赛。但吴用并不“领情”,他喜欢的是思考,讨厌刷题和应试考试。在学校里,吴用的成绩中等,还被老师嘲讽“整天捧着本大学的书”。后来,吴用得了严重焦虑、抑郁症,不愿意上学。陈清画只好每天早上小心翼翼地叫他起床,期待吴用这天能到学校,延续“清华北大”的可能性,又一次次为吴用的拒绝而流泪。后来,吴用和妈妈陈清画有一次彻夜长谈。他告诉母亲,“我当时要的是学习,而不是上学。我只有在纯粹的学习状态中才能获取某种安宁,从绝望中拯救出来。我的整个生存是基于学习的热情存在的。但你觉得这违背了实际生存规则,那样没有未来。你让我那样学习,我觉得我当时死了就行。”这就是一种矛盾:家长把爱、知识、资源全都投入进去,只为让孩子回到学校,走一条规则中的路。这恰恰成为孩子痛苦的来源,他的所有渴求和探索都被压抑住了,处在巨大的挣扎中。《年少日记》剧照这就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一种错位,当十五六岁的孩子希望独立思考的时候,我们在干嘛?我们在压抑他。其实,家长也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陈清画的朋友、另一位海淀妈妈文莉奉行的是快乐教育,她要求孩子李风努力学习,但并不样“卷”。李风上的是直升类学校,没有升学压力,文莉也从来不报周末补习班,每天放学后,李风写完作业就能和朋友们一起玩。但最后的结果是,李风高中时也休学在家。李风告诉我,“在学校里,只有20%的人是能被关注的。”也就是说,只有学习成绩好的那一小撮人是被重视、被看见的。孩子很敏感,这种成绩至上的氛围每天清晰地在他的周边流动着,这很残酷,他在学校里能时刻感觉到自己的不重要性,最后慢慢走向厌学。吴用对文莉“快乐教育”有一句点评,“因为她没有足够的资源托底,卷有卷的道理,否则会承担非常大的风险。”这句话很无奈:卷也不是,不卷也不是,我们处在了一个复杂的环境里。这个时代对成功有一种迷信和窄化,认为成功就是小孩考上好大学、有好工作、能到一个更高的阶层。于是,成功道路和社会价值取向就变得非常窄。我们经常听到一句话,“你如果考得不好,就去上大专院校,就去送外卖、送快递。”而不是认为,这些都是平等的职业,即使我学习不好,做这份工作同样有尊严和社会地位。这种观念传递给老师、家长、孩子,导致每个人都只能往“考上大学”这条路走,否则就是失败的。现在教育体制也在不断地想办法减压减负,但如果整个功利化的氛围不改变,个体就很难从局部里脱身。作为高知,陈清画不是不知道吴用痛苦的点在哪里,但她只能按照另一套规则在要求孩子,因为社会现实告诉她,孩子不上学就注定要失败。还有另一位海淀妈妈,她的儿子能写出非常有思辨性的文章,但这并不是高考高分作文的模样,她只能要求孩子去仿写那些八股文。每个家长都不敢去“赌”,所以无论如何痛苦,母亲都要求孩子按照“规则”来,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任务。当我们自己都是割裂的状态,怎么要求孩子能健健康康呢?父母的学习与信任我在书里呈现了许多休学孩子的家庭,它们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存在,但我并不是要否定父母对孩子的爱,而是在探讨父母到底该怎么样去爱孩子——一种对位的爱,真正对孩子有益的爱。在吴用和妈妈的那场长谈里,他反复强调,“妈妈,你要学习。”他希望妈妈能理解他一直以来的追求,理解他在家中得不到情感共鸣和支持,“这个世界上没有普通人,大家各有各的轨迹,你非要认为有一种广泛的相同的社会规矩,这种观念会折磨你,折磨我,社会上每个人都在受折磨。”你看,有时候,孩子的认知其实已经远远超过了父母。我们要看到孩子的变化,要意识到,这个受你供养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个独立个体,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不会完全按照家长所设定的路线前进。这个时候家长如果还在用“吃饱穿暖、好好学习”的简单思维对待,一定会产生矛盾。要跟着孩子一起成长,才能意识到他现在正在哪个生长阶段,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否则很容易做出一些错误的决定。《年少日记》剧照很多孩子拒绝和父母交流,却愿意在补习班敞开心扉和阿叔聊天。因为阿叔是局外人,能把青少年当作一个平等、独立的人去看待。而家长更多沉浸在“我对你有恩”“为你好”的亲子关系里,没有把孩子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去看待他的内在挣扎和诉求。在阿叔的家长会上,一位家长说,因为她停车离商场太远,孩子就不高兴了,她也发火了,最后两人不欢而散。阿叔又追问了许多,最后发现在开车去商场的一个小时车程里,孩子提起想上私立学校,家长不假思索地用一句敷衍的话就终结了话题,这才是她们闹矛盾的根源。而家长甚至不觉得这个是问题,她只是觉得,上私立学校的做法无益处,不需要和孩子解释那么多。家长还是要给孩子信任,相信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和力量。在丹县,有一个女孩娟娟和母亲之间有一场谈话,最终以娟娟崩溃结束。因为母亲认为娟娟是个有网瘾的孩子,是游戏导致她厌学。在娟娟表达自己只是想少量给游戏充钱时,母亲笃定地觉得,娟娟一定会沉溺其中,最终投入大量金钱。交谈中,母亲一直重复这句话,“你就是这样的!”如此一来,一切讨论都没有意义,因为母亲并不相信女儿的话,她已经有了结论,“你就是这样。”不可否认,这个过程中家长会面临巨大的压力,但家长是成年人,不就是为孩子承担压力的吗?我们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勇气去和社会规则做博弈?大的教育体制很难改变,但至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改变自己的一些言行,给孩子创造小的空间,一个避风港。否则,当孩子在学校已经面临很大压力的时候,回到家里得到的不是放松和保护,而是持续增压,家反而成为了一个施加风暴的地方。我接触的休学孩子里,大多数孩子很愿意走出家门,回到学校,去跟更多孩子交往,这是人类的本性。他们把门关上,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只是因为内心有矛盾和痛苦,暂时打不开这扇门。吴用后来告诉妈妈,他休学在家时,“你只是看到我在打游戏,你对我的休学并不信任。你想什么,就只能看到我在做什么。”家长可以给孩子更多空间,让他们慢慢自我恢复,去解决自己内心的失衡,而不是说孩子稍微有点好转,就急着把他们送回学校,马上把辅导班全都安排上来了。《小欢喜》剧照还有一个现象是,整个采访过程中,大多数休学孩子家中的父亲是缺位的。写作时我努力搜寻了爸爸的形象,但发现真的没有找到,只好遵从现实了。为孩子奔走寻找各种教育资源,在家里照顾、鼓励休学孩子,都是母亲。一个滨海的女孩子说,她的父亲不愿意和她对话,因为父亲觉得一旦在对话中显示出自己的软弱,难以解决孩子、家庭面临的问题,就显得很软弱,不符合一个男人权威的形象。但孩子们是渴望父亲存在的,比如那个遭受过母亲严重暴力的女孩子会给父亲打电话求助,可惜她的父亲表现得很冷漠。吴用也告诉我,如果在他最挣扎的那段时间,“我爸爸也在,是不是会好一些。”我一直强调这本书是非虚构文学作品。文学倾向于描述复杂性,要表达的是“不确定”,而非“确定”。在书里,我没能给出一个具体的方案,类似于“父母到底应该怎么做”“某件事情怎么处理更好”,当然,像在第一部分“滨海”中,阿叔经常会给一些具体的处理方案,但我更多地是为了探讨它。一个问题背后的原因可能有许多,文学要描述的是背后的种种情形,让人们更多地去思考:这个事情是不是对的?这么做是不是对的?我觉得这样的好处是,不仅能改善亲子关系,还能让家长重新审视和孩子相处中那些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行事方式。我最后给书取名《要有光》,是想说,我们家长不要把自己的希望全都寄托到孩子身上,要求他们努力学习,而是要有自己的支撑,要自立,才有可能把光亮照到孩子的成长道路上。一位作家写了一句推荐语,我觉得很有道理,“要在公共视野内敞开和探索,探测隐疾”。孩子休学是一个社会公共问题,这些看起来暂时失衡的家庭,只是这个社会最先的提问者。我们不要被“耻感”所控制,要把问题放在光亮下敞开讨论,去反思如何应对,只有全社会都发声,才可能汇合成更大的力量。“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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