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袁斯来 访谈 | 袁斯来 黄楠 张子怡 编辑 | 杨轩 特朗普挥动关税大棒的时候,却不知道,中国公司仍然在纽约时代广场的荧幕上抢占眼球。 巨幕下的匆匆过客中,一定有这款Plaud AI录音笔的用户。它纤薄小巧,能贴在iPhone背后,接入ChatGPT整理录音,售价不算便宜,159美元起,但销量却迅速突破了百万台。 (2025年6月,Plaud广告登上时代广场屏幕,图片来自Plaud.AI 公众号) 无论从产品、宣传,Plaud这家公司都看起来“中美莫辨”。但实际上,它成立在2021年的深圳。创立之初,创始人许高就表达过Plaud的愿景:“Day One(第一天)就要做一个全球化的企业”。 这样的口号放在十年前,没有多少人会当真。当下,却可能是许多野心勃勃年轻人理所当然的创业路径。不止一位创业者向36氪表达了这样的想法:一个硬件创业公司,在2025年要是不盯着全球市场,不想做高溢价的品牌,那就太没想象力了。 在全球环境动荡不安的眼下,这样的“想象力”充满了珍贵的乐观主义勇气。 如果追寻这种勇气的源头,或许要将时间拨回到十年前。 2014年时,《华尔街日报》发文称赞一家产品刚上市两年的中国公司是“首个在全球主要的消费产品领域,成为先锋者的中国企业。” 赞誉背后的现实是:以中国加入WTO为标志的全球化十几年后,中国出口总值已达到14万亿人民币,但中国产品给世界留下的印象仍然是:性价比不错,但没什么趣味,更谈不上“酷”。 直到大疆出现。 很长一段时间中,北美最大的民用无人机制造商是3D Robotics。创始人Chris Anderson曾是连线杂志的总编,最初无论是资源还是人脉,都远胜大疆这样的中国初创公司。 但Chris Anderson清楚这个对手的凶猛。他2014年公开表示大疆是 “第一波我们在21世纪需要应对的中国公司,他们在执行力上是无可挑剔的。” 这一年,大疆的爆款Phantom(精灵)无人机推出了第二代,营收超过10亿美元。 一年后,3D Robotics撤离了消费级无人机领域。“我们意识到,一家位于硅谷、以软件为中心的公司,要和一家位于中国、垂直整合的强大制造公司竞争,这本身就很困难。”3D Robotics的前首席营收官科林·格温回忆。 在之后的十年中,大疆长期占据全球消费级无人机市场七成以上份额。这带来了可观的收入(业界认为大疆年营收已超500亿元),也带来了高利润率,一扫过去中国产品廉价利薄的处境。 “以前中国公司是不敢定高价,也没有能力定。接着,他们有能力定了,但还是不敢定。”星联创新的创始人毛汉勇对36氪说,“现在是又有能力又敢定出高价。” 大疆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制造新的可能性,也启发了一代硬件创业者。 影石创新CEO刘靖康2017年接受采访时,希望自己的公司“能像大疆公司一样,被世界认可。” 2025年,90后刘靖康成为科创板最年轻的敲钟人——过去十年,影石不断吞噬硅谷明星公司Go Pro的市场,已经成为全景相机赛道的绝对龙头——上市后,影石创新市值只用了三个月就突破千亿,引发了整个市场的关注。 这是以小博大的奇袭,也是中国制造业积淀的点状爆发。 (36氪制图) 它们带来一个疑问:十年间,从大疆开始,为什么有安克、影石、正浩……新一代硬件公司接连不断出现? 无论是许高、汪韬还是刘靖康,身上都有新一代硬件创业者共同的特质:拥有全球化的硬件产品视野,能够直接触达海外消费者的心智。 这些心怀猛虎的年轻人,早就厌倦靠山寨货赚取薄利,他们渴望造出全球领先的产品,获得世界用户的尊重和追随。 媒体曾报道,在影石办公楼挂上自家招牌的那一天,刘靖康在朋友圈写道:小子,你来到这里,就要把这变成自己的地方。 刘靖康的豪言并非年轻人的呓语,他们知道,自己实际上站在某个历史性的临界点。 “你问什么时间点中国开始引领创新?就是你的能力已经越来越强,强到压不住的时候,临界点就到了。”毛汉勇说。 “硬件工程师的红利在外溢,软件工程师的红利在外溢,供应链的也在外溢。谁能找到市场机会,弄到合适的团队,就能做起来。”一位投资人分析,“现在可不是机会多一点,是机会多多了。” 这是中国硬件创业者的黄金时代。对于许高、刘靖康们而言,寻找“金羊毛”的冒险已经开始。 大疆,一种方法,一种榜样 哪怕在大厂云集的深圳,西丽街道仍然有独特的意义。 西丽和桃源、粤海街道串联,构成一条“独角兽走廊”。在这片狭长地带,有20家独角兽企业,总估值超700亿美元。 任何一位投资人都不愿意错过这条走廊,正如你不可能错过西丽街道最醒目的建筑——大疆的总部天空之城。 2017年,苹果剧院设计师诺曼·福斯特决定参与设计大疆全球总部。6年后,两栋接近200米的超高建筑拔地而起,面积超过两万平米。玻璃体建筑倒映天光,一条羽毛状的钢结构悬索桥连接东西塔,奇特而轻灵。 搬入新总部时,大疆的营收已经跨入300亿元,是当年创业板公司平均营收的十倍以上。 新一代的深圳的硬件创业公司大都绕不开大疆:它展示了硬件公司创业的另一种产品方法论,而“大疆系”创业者,又一次次将其验证。 在中国,以往硬件公司最便捷的路径是:以中国的供应链能力做平替。最有代表性的是一批电动牙刷企业,一旦押中爆款,两三年就能冲到数亿营收。 但大路很快变得拥挤。以电动牙刷为例,几乎没有门槛,差异更多在于营销技巧,很难建立起品牌堡垒。一旦更多入局者下场厮杀,行业增长迅即见顶。 而大疆代表另一种产品方法论:在一个细分赛道,做有技术门槛、客单价高的产品,不吝惜营销费用,在全球利基市场拿下统治地位。 但在大疆成立头十年,它的成功仍是孤例。 “大疆方法论有个问题,就是前期投入很高,且做大单品,市场看起来很小,是个浪漫主义的方式,所以有些投资人算不过来账。”高速吹风机“物种起源”的创始人林源告诉36氪。他也是大疆的前员工。 不过,大疆播下的种子,还是萌动了。 “天空之城”动工那一年,大疆电池研发部的负责人王雷决定离职。他在大疆总部900米外成立了正浩创新,做当时还小众的便携储能电源,还挖来了老同事陈熙当CTO。 正浩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亏损。直到2019年,正浩都没做出一个爆款。王雷只能反复读《三体》缓解焦虑,也做好了要坐十年冷板凳的心理准备。 但哪怕在这些时刻,正浩仍然没失去某种“大疆气质”。比如王雷坚持要开发双向逆变技术,因为他认定理论上是可行的,哪怕研发新同事直接断言“不可能”。没有爆款,正浩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坚持投放媒体广告,坚持将产品铺到线下渠道。 2019年,正浩发布了一款重要产品DELTA 1300。王雷对技术的执著最终在产品力上得到回报:其他产品自充都在8小时以上,DELTA 1300只要1.6小时。 靠这一个爆款,2020年正浩扭亏为盈,收入翻了十倍以上。2023年,乘上欧洲能源危机风口,正浩市占率超过老牌公司华宝新能,成为全球第一,公司的估值也来到10亿美元——这是迈入独角兽的门槛。 正浩翻盘那一年,王雷的老同事陶冶离开大疆。他是大疆消费级无人机事业部负责人,已经36岁了,在公司内部位置不低。决定创业时,陶冶告诉来劝说的同事:“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做大事的机会,我能感觉到我的青春正在逐渐离我而去,所以我要赌这个。” 陶冶选择了3D打印这个当时看起来不太性感赛道,成立了拓竹科技。 拓竹的爆款产品Bambu Lab X1也经历了研发期漫长的煎熬,但一上市就击爆了现有产品:当市面上产品还在单色打印时,拓竹可以同时实现16色打印,打印时间相比同类产品少70%。 Bambu Lab X1众筹就达到700万美元,打破了众筹平台有史以来的记录。对于一台售价数倍于同类产品的机器来说,算得上一道奇观。 只用了4年,拓竹营收就从0做到50亿元。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除了令人惊叹的增长,拓竹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用一个投资人的话说,“只是单纯地赢。” 当正浩、拓竹相继成为现象级公司后,投资者开始相信,大疆的产品方法论也许有着更好的风险报酬比,哪怕它代表的“饱和投入”策略会让一家初创公司的CFO心惊肉跳。 以大疆风格鲜明的拓竹为例,它创立初期,就和其他硬件创业公司打法明显不同。“别人招一个人,拓竹招十个人,把所有的机会都探索一遍,挑最好的开花结果。”一位3D打印机行业人士解释。 这些人力最终会扑在几款产品上并行开发,“别的公司三五个人做个项目,拓竹可能一两百人做一款产品。我们拿两把狙击枪放子弹,人家端的冲锋枪。”上述同行表示。 而且拓竹和对手的另一个核心差异在于:它不做通板组装货,而是承袭大疆对供应链的全程把控。 攒一台3D打印机不算复杂。硬件层面,Klipper这样的开源3D打印固件问世多年。至于生产,创想三维、智能派这类大卖打磨多年后,珠三角供应链早已成熟,150元就能买到驱动电机,最基础的芯片不到十块钱。 和拓竹同期,不止一家公司在做类似的高速打印机,通常做法是由工厂买料代工。但根据上述业内人士介绍,拓竹直接在代工厂租下一块区域,自己招聘工人和厂长,自己采购材料。据说他们还换了门锁,派专人看管大门。“工厂老板都不能进去,工人进入都要录指纹的。” 这是典型的大疆式管理。在大疆,关键零部件“小到几分钱都是自己采购的。”一位大疆前员工告诉我们。 在正浩和拓竹身上,都有对生产和产品细节近乎苛刻的把控。拓竹的“门中门”管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汪韬的一个故事:他会告诉员工,要用几个指头拧到什么样的感觉时,螺丝松紧度才是对的。 拓竹、正浩短时间估值蹿升,无疑是大疆方法论的完胜。以至于最近两三年,大疆的员工成了资方争抢的对象,尤其类似陶冶这样负责过核心产品供应链、市场、研发的“大产品经理”,哪怕还没做出产品雏形,就有投资人排队等着给钱。 “这就是榜样的力量。”林源总结道。 “再过几十年,回望中国科技企业史,会发现大疆是一个分水岭”,参与大疆投资的香港科技大学教授高秉强说,因为大疆最早证明了“中国的年轻人可以做出世界级的产品,和科技超前的公司。” (36氪制图) 全球品牌,全球视野,全球创新 公元前50年,恺撒在一次决定性的战争后,给元老院发出一份只有三个单词的捷报:我来,我见,我征服。 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一批硬件创业者面对全球市场有着同样的眼界和雄心。 2012年,大疆投资人李泽湘问红杉资本全球合���人莫里茨:“要做国际品牌应该从哪里切入?”——当时国内投资人都把大疆产品当玩具,但莫里茨却赞誉有加——他建议:美国,美国硅谷,美国硅谷高科技公司的“头儿”。 他们通过微软前全球副总裁沈向洋,把样品给到了比尔盖茨,又通过莫里茨送给其他硅谷科技大佬。从来不用苹果产品的比尔盖茨为了体验,不得不破例用了iPhone(或iPad),因为当时大疆只支持iOS。 大佬背书无疑是一次顶级的营销。这样的方式对上一代许多草根出身,几乎不会英语的老板们来说,太过陌生和奇特。 从2001年加入WTO后,中国很快出现了一批全球经营的企业。代表性的联想、华为、TCL在世纪之初就已经在海外派驻了很多员工。 然而,早期中国硬件公司在全球市场中很难建立起品牌影响,只能靠收购打开市场。2004年的冬天,联想用30亿美元收购百亿美元IBM PC业务的并购案,仍是全球商业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后海尔、TCL陆续斥巨资,收购了不少海外老牌公司。 很多时候,中企虽然是花钱的主,却比卖方身段还柔软。2010年吉利收购沃尔沃时,李书福半开玩笑地形容那次交易:“如同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追求一个世界顶级的明星。” 但最近十来年诞生的许多硬件创业公司,却表现出全然不同的姿态。 这一批80、90后创业者,大多出生于中产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见过好东西”,不少人在香港或欧美拿学位,伴随全球化浪潮起伏成长。 刘靖康在2014年Google Cardboard发布后,就能从海外淘一副试玩。他反复讲述的人生格言“You Only Live Once”(你只活一次),在欧美年轻人中同样流行。大疆更是在十年前就开始启用外籍高管——这在当时的中国公司中极其罕见。 “这一代创业者,有全球化的格局和眼界。而且基本都是高学历、高认知,做的都不是传统生意,基本都会偏科技创新。”运动健康硬件AEKE的联合创始人Loong如此分析。 这种选择其实也是市场倒逼的结果。当这代人开始创业时,传统大品类已经饱和。早在2018年,中国就能给全球供应18亿部手机、3亿台计算机、2亿台彩电。中国制造的这三大类产品,占全球总产量的90%、90%和70%以上。 “大家显而易见先做钱很大的事情。主干道一定要雍塞不动的时候,才会去看有没有小路和旁边的小路去走。”毛汉勇解释。 以3D打印机行业为例,某家老牌头部公司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品牌部门,年终奖拿最多的是做亚马逊渠道和管生产的负责人。创始人学历不高,和技术团队开会时提不出太多想法,很多时候只能保持沉默。 但这个创始人有胆量、能吃苦,公司背靠庞大的供应链一年做到10多亿营收,拿到上亿的利润。 但陶冶2020年创业时,不可能再复刻这样的路径。即便在消费级3D打印机这样看似小众的硬件赛道,中国每年产量也能达到近400万台,占全球九成以上。 拓竹最后拿出领先于对手两代的产品,才得以杀出重围。陶冶本人据说在海外和用户同吃同住了几个月。 “最早的时候供应链能做什么东西出来,就往外卖什么东西。”毛汉勇表示,但“最近五、六年,大家开始了解海外有什么需求,再去做出来。中国企业家开始真正看世界,而不是看自己。” 新一代创业者勇于进入自己并不熟悉的场景,开创全新的品类。比如庭院机器人。 一个泳池公司创始人,此前没什么出国经历,家里也没有泳池。他和合伙人花了近半年,到美国考察了上百家独栋别墅,有时还得伪装成买家进入后院。 摸清需求后,他们很快推出了定价上千美元的泳池机器人。有用户告诉他们,自己两套房子的泳池各配了一台,花了近5000美元。 探索外部世界的回报也是可观的:公司成立两年营收数亿。 类似的故事也发生在割草机器人行业。大疆前高管魏基栋创立的库犸动力,割草机器人定价比老牌割草机器人厂商富世华、嘉丁拿等高出三分之一以上。多位投资人告诉36氪,库犸动力目前营收或已超过20亿元。 这正体现出中国硬件初创公司出海的代际差异:第一代出海靠B端大订单,不用研究用户,没有品牌露出;第二代靠亚马逊等跨境电商,有用户和产品研究、有品牌露出,但是更适合卖通用品;第三代先走全球众筹平台Kickstarter、Indiegogo等做验证,讲求测试全球用户的反馈,产品要有新颖的亮点。 全球视野,以及技术创新,成为这一代硬件创业的关键词。 一个典型的案例是xTool,它靠着小众的激光雕刻机,营收已经突破20亿。 xTool的创始人王建军2014年做教育机器人时,就在Kickstarter上靠单品拿过百万美元众筹。此后每一款新品,几乎都会先到Kickstarter验证。 2021年,王建军成立了新品牌xTool,做中国人很少接触的激光雕刻机。当时公司副总裁都看不懂这个产品,“觉得很难实现,甚至很难成功”。 激光雕刻机的众筹成绩出乎所有人预料。该年其激光切割雕刻机众筹超过260万美元,在所有科技类目众筹中排名第七。接下来几年,xTool的营收几乎每年都在翻倍增长。 如果分析xTool的用户群,它的成功又不太突兀。Kickstarter汇聚了欧美最先锋、视野最开阔的一群人,他们乐于为有创意的硬核产品支付溢价。 而新一批中国公司,越来越善于击中欧美用户的七寸。 十年前,王建军在众筹时,百万美元就称得上是个里程碑式的成果。到2025年中,安克旗下子品牌eufyMake一款消费级UV打印机,众筹了超4000万美元。 2014年到2024年间,Kickstarter上来自大中华区的项目众筹总金额翻了20多倍。 (36氪制图) 至此,硬件创业公司开始形成一条发布创新产品的轨迹:拿一笔天使轮融资-研发样品-到Kickstarter或Indiegogo上众筹验证-改进并扩大产量。如果顺利交付第一批货,雪球就能顺利滚动下去。 纵观全球市场,一把卖价60元的筋膜枪和用最好材料、供货价500元的筋膜枪都有自己生存的空间。 但即使是靠性价比横扫市场的那些老板,也都能感受到海外市场对中国廉价商品日益增长的敌意。他们清楚,“60元筋膜枪”的生意,将越来越难做。 “大家都在转型。但是彼此基因和认知很不一样。”林源告诉我们,“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企业家。” 华米OV能量外溢,中国供应链中万物生长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如果不是背靠中国供应链,不会有大疆、影石这样的明星公司诞生。 2025年,一名硬件创业者,如果站在华强北商圈中心,方圆1公里之内,可以从1350家公司中找设计,3200家公司里找研发。小样测试有1260个选择,3480个供应商能做量产。 如华强北博物馆蓝色展板上所写:“上午设计、下午打样、次日量产、一周出海”。 这种速度实际上是深圳十来年的常态。2015年,如果你到深圳创业,两天就能在这里找到400种手机零部件,在美国硅谷,至少需要两个月。 在这个信奉嗅觉、胆量和取巧的新兴城市,头脑灵活的人到华强北三尺档口采购点半散装件、运到非洲组装成山寨机和电脑,卖给当地政府,就能赚上一大桶金。 “(那时)大家都只是做东西,没有很强烈的品牌观念。”硬件公司蚯比创始人Kooon对我们回忆。 有意思的是,就在“山寨帝国”华强北22公里外,龙华富士康每天向全球输送几十万部iPhone手机。苹果公司以要求严苛著称,iPhone铝合金边框及后盖仅允许0.02毫米以内的划伤——这比正常人一根头发丝还细。 这实际上是中国供应链强大力量的一体两面。中国有最顶尖硬件供应链,但普通创业者能触达的,只有廉价粗糙的那一面。 直到一段“手机传奇”诞生,供应链的界限被打破,万物生长的时代来临。 2010年,雷军创办“小米”,想做出“全球最好的手机,只卖一半的价钱。”次年,小米一代上市,由富士康和英华达代工,用上当时旗舰机的配置,售价1999元,最终卖掉近800万部。 同一年,低调的东莞公司OPPO、vivo各自推出智能机,还在做运营商业务的华为,也准备发力智能手机。 短短5年后,中国公司在全球智能机出货量前六中拿下四席,仅次于苹果和三星。 这是中国制造神话第一次出圈。 智能手机是最精细复杂的消费电子产品。巨量出货的背后,是中国供应链的快速迭代和膨胀能力。 “中国供应链发展这么好,有一个原因就是手机供应链能力的外溢。手机形成的整个产业链,外溢到了其他智能硬件那里。”Kooon说。 所谓“外溢”,是因为手机产量太庞大,只要手机行业开始下单,任何一个零部件的价格就会在短时间直线下降。 2018年,还在北京做方案商的创业者高望书关注到,小米推出了第一款支持双频GPS定位的手机小米8。 这成为他后来做智能割草机器人的起点。“在这之前,双频的GPS芯片是一个非常小众、高端、高价的专用芯片,它不太适合民用。”他对36氪回忆道。 2022年,当他南下深圳创业时,全套芯片组合已经降到300多元。除了双频芯片,曾经旗舰机才有幸用上的NPU芯片,经过手机到平板、机顶盒的大量应用,价格已经低到“烂大街”的地步。 所以,中国公司能批量推出一种欧美人从未见过的产物:无边界智能割草机器人。 从电脑、家电,到智能手机、智能汽车……中国供应链被喂养成一头巨兽之后,降维攻击成为了诸多产业的常态。 比如,不到5年,以徕芬为首的国产“平替”吹风机,就把戴森市占率从36%打到7%。林源告诉我们,2017年他创业时,定制高速马达要几百块。经过企业和供应链一起打磨,到2025年,高速马达价格就降到十分之一,良率超过95%。 “中国供应商变得越来越优秀。他们高质量、低价格的零部件催生了新的、本土的、极具侵略性的竞争对手。”美国记者费晓闻20多年前已经如此描述。 中国供应商似乎被一种无法遏制的力量驱使,永远在为自己的产能寻找新客户。 费晓闻时代,产品洪流涌向中国消费欲望旺盛的城市人口。2015年开始,极具性价比的“Made in China”商品,通过跨境电商平台开始涌入欧美家庭。 那是草根创业者赚快钱的美好时刻,根本不需要关注所谓的品牌,供应链老板们也不太会在一些“小而美”的公司身上花费时间。 然而大路货的潮水很快褪去了,传统外贸卖家的钱越来越难赚。供应链老板不得不开始重视起过去忽视的小客户。它们或许会才是产能的下一个出口。 毕竟,在珠三角闯荡几十年,老板们除了大进大出赚钱,也不时见证很多“从1到N”的传奇。比如一家做电源的老工厂,一年卖个几十万台,因为一家3D打印机创业公司下单,产能直接翻倍;或者松山湖Xbotpark创业基地几个大学生做出点新东西,突然有一天单量开始暴涨,代工厂随之从小厂长成中厂甚至大厂。 以影石供应商弘景光电为例,这家在广东中山的公司2015年,就见到还没成立公司的刘靖康。 弘景光电的创始人赵治平是行业老人,在舜宇做过总经理,而刘靖康还在南京大学读大四。2016年,影石第一款产品Nano发布后,弘景光电决定押注这家公司。 影石这样的新一代公司,让合作的供应链们获得了丰厚的回报。2021年,弘景光电前五大客户销售金额为1.2亿元。2022年时,影石一家就下了1.4亿元订单,弘景光电营收直接翻倍。到2023年,弘景光电营收已经超过7亿,影石作为第一大客户,贡献近一半的营收。 而且,弘景光电的扣非后净利率在2024年达到15%,这在供应链企业中是了不起的高利润。相较之下,以手机光学器件业务为主的舜宇光学净利率只有7.3%。 2025年3月,弘景光电在创业板上市,比影石还早3个月。从营收刚破亿的小厂到上市公司,弘景光电只用了3年。 影石另一个供应商能率,在接触影石创新前,客户都是欧美和日本的头部品牌。他们至今还记得,2017年影石第一代全景相机ONE X上市后,不到一年月销量翻了近3倍,厂里模具都不够用了。 (图说:影石供应商的利润率不逊于苹果供应链公司) 过去20多年,生产过全球顶级品牌产品的中国工厂,最不缺少制造实力。全球30%小家电都在慈溪这个不到200万人的县级市生产,全球16%的大家电在广东佛山生产。 “中国工厂特别擅长的事情,就是你给本手册,越具体越好,厚到100页都行。他们能按照你的手册百分之百完成。”跃然创新创始人李勇告诉我们。 而与十年前相比,中国供应链的能力已经向上突破到更远。长期被韩国厂商把持的OLED屏幕,中国公司只用了5年,就把市场份额从3%做到45%。深圳汇顶科技发明了屏下光学指纹传感器,成为全球安卓机的标配。 中国供应链在全球市场拥有更多的关键元器件定价权后,开始渴求真正的“新”公司出现:更有想象力、更有质感的公司,这些新人的产品将卖出过去中国公司难以想象的价格,并且畅销全球。 但要完成这样的征途,显然很难靠一腔孤勇。年轻人需要更有力量的支持者。 为梦想买单的人 2025年夏天,AI玩具公司跃然创新(英文名Haivivi)完成累计近3亿元融资,破了行业记录。但两年前这家公司差点破产倒闭。 2023年,Haivivi濒临绝境。李勇在北京已经融不到任何钱,公司欠了几百万,社保断缴一年。最感无力的时刻,他打算给估值打个对折,拿些钱清算关门。 最终李勇还是心有不甘,融资中介告诉他,有个香港教授正好在找AI硬件项目,他决定再南下碰碰运气。 李勇飞去深圳,见到一个叫高秉强的天使投资人。 不久后李勇会知道,高秉强是深圳创投圈无人不知的伯乐。他和李泽湘、甘洁同为港科大教授,共同创立了松山湖XbotPark基地,有很多知名的投资案例,包括大疆和上市公司固高科技。 见面时,李勇只看到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笑咪咪的老人,和想象中严厉古板的教授不太一样。“高老师有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特别幽默。”李勇告诉36氪。后来,李勇看到高秉强微信介绍是一句粤语:“最紧要好玩”,意思是“好玩最重要”。 李勇和教授聊了一个小时,高秉强“情绪特别饱满”,说得比李勇他们还多。 李勇心头稳了,估摸总能拿到百八十万人民币投资,没想到高秉强一口给了100万美元。他告诉李勇:“你们自己准备一个协议给我签吧。”——没有被尽调、没有来回审核,钱一个月内就打到了账上。 李勇接触过不少投资人,碰过很多壁,还是第一次这样爽快地拿到了钱。“高老师真的是‘天使’投资人。”李勇对我们感慨,“或许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不缺钱,就是有情怀。” 两年后,Haivivi已经成了投资人口中“融资挺顺利”的一家公司。李勇依然难忘绝处逢生的那一天,“我们特别感激高老师,没他公司就死了。” 在十年前,对于硬件初创公司来说,遇见高秉强这样“贵人”的机会,实际上并不多。 投资人普遍认为,投硬件和买彩票没什么区别。“赌性很强,因为它的不确定性很高。”一位投资人表示。 十年前,一位看硬件赛道的投资人带着自己看好的项目上内部投决会,但是合伙人一句话就否决了他辛苦找来的项目:做硬件成本高,失败率高,回报低,为什么不把钱投给互联网?这话也没错,当时正是移动互联网高速成长的节点。 很长一段时间中,愿意投资硬件初创公司的,只有极小一撮“理想主义人士”。 2014年,香港科技大学教授李泽湘北上,联合高秉强、甘洁,在东莞松山湖发起了XbotPark基地。 李泽湘身上有些朴素的家国情怀,在他眼里,靠模仿、抄袭的产品之路很快会走入死局。他想推行“新工科教育”,找到一群“能用科技创造新东西的人”,并帮助这些年轻人在世界分工体系中,赚取头部利润。 松山湖Xbotpark基地走创业孵化器路线,他们初期投资金额一般几百万,金额不算高,但足以支撑一家公司做出原型机,不至于被扼杀在初生期。除了大疆,后来成为投资人追逐对象的云鲸、Liberlive、松灵机器人、逸动科技,都是在松山湖Xbotpark拿到早期投资。 “李老师还是比较相信梦想。”一位投资人评价。 在基地当时尚未装修的厂房里,云鲸是第一批孵化的项目。 初生的云鲸差点没活下来。 成立早期,云鲸融资很不顺利,张峻彬创业时26岁,学生气未退。有投资人记得当时张峻彬常常“被疯狂diss,觉得你就是个小孩、书生,懂什么供应链。”似乎所有人都在问张峻彬:“你知道现在石头有多牛吗?你知道科沃斯有多大吗?” 云鲸做第一次对外融资时,资方一定要对赌。李泽湘曾对媒体回忆,最后是他和几个老师掏钱领投,“顶了他一轮。” 2019年,云鲸推出初代扫拖机器人J1,当年销售额就破了2000万。从它之后,“可自动洗拖布”这个功能逐渐成为扫地机器人的标配。 云鲸很快成了普通基金“高攀不起”的独角兽。2020年开始,云鲸在5年中完成8轮融资,名单里不乏南山新战投、腾讯、字节等头部基金,最新估值已经突破百亿。 此时,互联网红利已经消失,而新一代硬件公司一次又一次证明了赚大钱的能力,投资市场的偏好开始转向。 但硬件投资市场,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有种“错配”:很容易从早期“看不懂”,到产品火了之后“投不进”。 以一位做机器人的创始人为例。他很早就开始创业,但业务一直没有爆发,最苦的时候,创业早期的兄弟都走了大半。那几年,他受了投资人不少冷眼。 这个创始人靠自己死扛,熬出了一个大爆款。公司只用了两三年,就冲到细分领域头部。现在投资人去搭话,他会回复:“滚蛋”。 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Plaud身上。许高拿出第一代产品时,因为“智能”体验提升不大,一级市场对Plaud反应普遍冷淡。“就觉得他就是一个硬件,也没什么特色。”一位投资人告诉我们。 2023年夏天Plaud爆火后,它的大门几乎没有为国内投资人打开过。有投资人告诉我们,有不少机构找上门想参股,最后连许高的面都没见到。它唯一一次公开可见的融资,来自一家日本背景的硅谷基金Carbide Ventures。 一次又一次,新一代硬件公司用真实的业绩,推翻了此前投资市场对硬件公司的成见。5年前上市的安克创新市值突破700亿元,掀起第一波热潮。今年影石创新��市后股价狂飙、市值目前已超1200亿元,又把投资市场对硬件的追捧推上高峰。 过去看消费、看游戏的投资人,纷纷都看起硬件。一位原本关注半导体赛道的投资人,现在看起了AI眼镜。有投资人直言:“再不关注,就要掉队了。” 沉寂已久的市场开始躁动。某头部机构现在每个月上会15个早期项目,大多数是硬件产品。 “今年是硬件的小阳春,把整个市场都盘活了。”一位投资人告诉36氪,“一部分资金在平衡配置回到亚洲,而中国最有特色,又能在海外看到销售成绩的就是消费硬件。” 曾经在互联网、消费行业才会出现的狂欢,现在终于发生在硬件赛道。“好项目都是挤破头进去。”一位投资人告诉36氪。一家创始人背景不错的割草机器人项目半年融了三轮,累计上亿,最近的一轮份额根本不够分。 还有一家头部硬件公司没有大范围路演,架不住很多机构听到消息找上门。老股东能优先认购,很多腰部机构连创始人面都没见上。 这种繁荣背后是一段艰辛的岁月。在过去十年,没有李泽湘、高秉强这样的投资人,很多明星公司早已夭折。他们给予硬件创业者最宝贵的,就是试错的机会。 “就像走夜路,你一个人会很害怕,两三个人或三五个人一起,然后再给你一个手电筒,一个打狗棍,你就不害怕了。”李泽湘曾经这样说。而现在,走硬件创业这条路的队伍正快速壮大。 当新一代创业者克服了恐惧,更自在地服从内心愿力的驱使,他们面前会展开无比广阔的世界。 八十多年前,在战后废墟中创立的索尼,尚未拿下日本市场,却已放眼海外。当时创始人盛田昭夫也表达过相似的愿景:“外国人的固有观念是日本制造=粗制滥造,我们则一心想改变这种现状。”他始终坚信一点:模仿只会造就二流地位与二流利润。 盛田昭夫的坚信造就了一家年销售收入十三万亿日元(约合6332亿元),营业利润达一万四千亿日元(约合人民币676亿元)的全球巨头。 八十年后,大疆创始人汪滔在朋友圈写道:“文化、价值观、产品的二等公民,我做腻了,期待我们的产品也可以早日让美利坚五体投地。” 这种信念跨越了时间和国界,如今在中国年轻一代企业家身上重现。 他们也有了让自己理想生长的土壤。强大的供应链、一群仍有情怀的投资人,以及丰沛的全球市场,足以筑造出一个宽广的新舞台。 中国硬件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参考资料: [1]《大疆汪滔:世界笨得不可思议》,中国企业家 [2]《对话正浩EcoFlow 王雷:创新的信仰要靠一层层追问》,极客公园 [3]《Who Builds the World’s Most Popular Drones?》,华尔街日报 [4]《Chinese Drone Maker DJI in Talks to Raise Funding at Valuation of $10 Billion》,华尔街日报 [5]《The World’s Top 10 Most Innovative Companies Of 2015 In Consumer Electronics》,快公司 [6]《海龟博士从大疆离职创业,风投排队塞钱》,品牌工厂 [7]《对话李泽湘:孵化大疆、云鲸后,怎么培养更多科技创始人》,晚点LatePost [8]《Plaud 创始人访谈:AI录音硬件,全球超20万用户,如何做到的?》,九谦资本 [9]《Plaud AI CEO 许高:全球出货近70万台设备背后,Plaud 想用AI重塑对话价值链》,有新Newin [10]《影石十年:走进那片硬件的迷雾森林》,饭统戴老板 [11]《揭秘李泽湘:一个工科教授和他的最佳位置》,36氪 [12]《影石敲钟,与刘靖康复盘创业十年》,卫诗婕商业漫谈 [13]《这个90后破解周鸿祎手机号走红,借15万创业一年两登福布斯》,南方都市报 [14]《拓竹凶猛》,雷锋网 [15]《80后徽商出海,从年亏千万到营收几十亿》,品牌工厂 36kr 36kr 36kr 36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