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连接|宏福苑大火后的面孔与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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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的人悼念死去的人,然后活下去。CDT 档案卡标题:宏福苑大火后的面孔与声音作者:林屿发表日期:2025.12.16来源: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主题归类: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灾CDS收藏:公民馆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宏福苑隔着铁栏杆和两棵稀疏的树,能看到远处几栋被熏黑的大楼,颜色深浅不一,残余的绿色棚网搭在墙面,还有未燃尽的竹棚悬吊着。路边有五六个人,沉默地看着被烧毁的楼房,偶尔拿起手机拍照。为了看得清楚些,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爬到更高处。11月26日,香港大埔宏福苑发生火灾。火情在3小时20分钟内从三级升至五级,侵袭了8栋楼宇中的7栋。橙黄色的大火从白天烧到黑夜,燃烧超43小时。截至目前,160人遇难。这是自1948年永安公司仓库大火以来,香港伤亡最严重的火灾。火灾第4天,我到达香港。从大埔墟地铁站出来,是王肇枝中学邓若璠运动场,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在打篮球。马路对面就是烧毁后的宏福苑。大埔的路牌跟着导航,右转穿过地下通道,走大约700米,就到了宏福苑前的广福休息处。这里类似街心公园。左侧是凉亭,火灾后用作悼念区,来吊唁的人可以向义工领取白纸,写上想对宏福苑居民说的话,贴到石柱上。再向前走,有一片空地,是专门的献花区。11月29日下午,近百人聚集在这里,排成一条蜿蜒的队伍,人们手里拿着黄白的菊花。天气晴朗,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现场却几乎没有交谈声,只听见手臂摩擦外套的声音。一个坐轮椅的女生被两个中年女人轮流推着。献完花,有人用手或纸巾捂着口鼻,快步离开。有人抬头,看着被烧毁的楼房默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闭眼祈祷,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火灾发生后的前几天,宏福苑前的广福邨平台成为物资集中点,一度聚集近千人。29号那天,一位中年女人提着一个红色格子编织袋赶来,袋子里是保暖衣服和洗护用品。她想捐给灾民,但现场的工作人员说已经够了。一位义工告诉我,前一晚,警察已经说不再接收个人捐赠物资。她猜想,或许是之前太多人来,吵到附近的居民,被投诉了。物资被分散到大埔火车站等其它援助点。12月2日,是遇难者的“头七”。献花区的人较之前翻了数倍,身着橙色制服的民安队,时不时将鲜花移放到封锁线内。南京人李娜也来献花、折千纸鹤。她原本是来香港旅游,刚订完机票就刷到火灾的新闻。她捐了一万港元。头七,献花人数翻倍,民安队时不时用塑料箱运走一些鲜花千纸鹤后来被用作布置“宠物吊唁区”,上百只千纸鹤连成网,下方放着猫条、罐头和玩偶。路灯杆上贴了很多寻猫海报,有义工负责将这些信息整合到共享表格里,如果有人发现猫咪,就在表格里更新状态。12月初,经香港爱护动物协会确认,大火中约150只动物遇难。网上还能查到宏福苑被烧毁前的样子,浅米黄色外墙,利落高耸,被绿植包围。这处位于新界大埔市中心的高层住宅小区,于1983年落成,依山傍海,东侧紧邻元洲仔公园——公园里的自然保护研究中心曾吸引许多游客来欣赏自然风光、学习保育知识。宏福苑有8栋楼宇,均以宏*阁的格式命名,每栋31层,共计1984个单位。香港本地的置业网站上,记录着小区原本便利的生活设施:步行十分钟即可达到港铁、广福商场和广福公园,附近有广福邨室外停车场,小区内有电动汽车充电站和动物诊所。事发前,宏福苑正在进行维修工程,初步调查显示,棚网未达阻燃标准,用于封闭窗户的发泡胶高度易燃,两者叠加,导致火势迅速蔓延。火灾后,宏福苑已经被蓝白相间的封锁线围起来,无法进入。广福休息处前来献花的人(11月29日拍摄)一位居民告诉我,宏福苑起火那天,他们就在楼下,抬头看大火一点点烧掉自己的房子。在风势的推动下,大火迅速从宏昌阁1楼,蔓延至其他居民楼。他们从下午看到深夜,一边看一边流泪,不管旁人如何劝说都不肯走。安息 距离宏福苑150米的社区会堂,如今已经变成遗体认领处。不过,会堂并没有安置遗体,只提供遗体的相簿,给家属辨认。有些逝者被烧毁了面容,很难辨认。会堂的窗户拉上红色的窗帘,门口有警察看守,只有家属能进去。幸存者许太听说,有位女性的妈妈当时在家里跟人打麻将,四个人全都丧生。这位女士去认领遗体的时候,妈妈已经面目全非。许生伸出手掌平放在我的膝盖旁,说大概是(烧到)这个位置。许生给我看手机里火灾救援的照片那怎么认出来是妈妈呢?“佢話我阿媽係着呢條褲、呢對鞋(她说我妈妈是穿这条裤子、这对鞋)。”许太说。遇难者的遗体实际安置在距离宏福苑17公里的富山公众殓房。车子从热闹的街区,驶到寂静的山脚下。岩石上长着高耸的树木。三两个警察站在门口,到了五点,他们离开了。走上阶梯,玻璃门上贴着指引:辨认遗体,请往地下大堂。正好遇到关爱队的一个男性工作人员,我上前问路,他或许以为我是独自来认领遗体的家属,便带着我,推开防火门,往下走一层楼梯,到了地下大堂。这是一个纵向的空间,首先到的是等待区,家属取号后,就坐在长椅上等待。隔开等待区和认领区的是一道半开的玻璃门。等待区坐着一位穿着灰黑色罩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性。她听到推门声后,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收回视线,侧身,重新看向玻璃门里面。这天,香港特区政府已经公布的遇难者人数是156人,仍有30人失联。认领区里,有三个穿西装的工作人员,在桌边接待十几位家属,有人带着口罩,手里拿着纸质资料。目之所及,我并没看到遗体或冰柜。最新消息是,截至12月9日,遇难者人数更新至160人——其中120具遗体身份已得到确认,仍有40具遗体身份有待确认。另外,香港警方表示,早前接报31宗失联个案,仍有6人处于失联状态。大火被扑灭后,家属都在尽力找寻失联的亲人。面向被征用被遗体认领处的广福邨社区中心,有一处树下的献花点。花束中间放着一张寻人启事,写着:寻宏福苑宏泰阁小朋友及工人。两张照片占据了主要篇幅,一张是5岁小朋友穿着泡泡袖裙子;一张是香港居民身份证,隐私信息被涂黑了。末尾附上了郑生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位蹲下身、靠着石柱的女生,大约20多岁,时不时用手机拍摄人们献花的画面。十来分钟后,她起身。她从广州过来,远房亲戚原先就住在宏福苑,其中一位不幸逝世。另外两位老人恰巧当时在户外,侥幸逃生,暂时住在政府安排的酒店。树干上贴着一张白纸,用粤语质问道:128+无辜生命,他们做错了什么?那是11月29日的遇难人数。互联网上,曾被视为香港代表歌曲的《狮子山下》在音乐软件的搜索频次上升;新闻里对事故原因的追问也在持续进行。我见到了一位前来献花的香港人,这是他第二次来宏福苑了。第一次来是11月27日,火灾发生的第二天,楼房还在烧,消防员还在救援。他在长椅从下午坐到晚上。那时披露出来的死亡人数还是三十多人,他忍不住想,也许受困的人还能被救出来。宏福苑附近的消防救护车,有伤者被推入车内听一位义工讲,先前有个女人在献花区旁的草坪哭,也是宏福苑居民。11月26日当天,她出门和朋友们庆祝生日,之后却收到家人都在火灾中丧生的消息。生日变成了家人的忌日,“佢話好想死”。距离宏福苑最近的居民楼叫广礼楼,属于公屋。彭婆婆住在这里,她的孙子子朗,读初中一年级。11月26日下午两点多,子朗在广礼楼楼梯间窗户发现宏福苑起火了。而他的同学家乐,就住在宏福苑里。不用上学的日子,两个小孩喜欢一起骑单车去公园玩。火灾后,家乐一家人一直处于失联状态。前一天,家乐才刚庆祝完14岁生日。“细路仔(孩子)安息”,彭婆婆在献花处的白纸写下这句话。忍不住流泪道,“咁細(这么小)就……”过渡宏福苑居住人口为4643人,大火之后,截至12月16日上午,特区政府协调了周边的酒店和青年旅舍,供1236名居民居住,另有3354名居民被安置在过渡性房屋。火灾第二天,11月27日,政府成立了大埔宏福苑援助基金,启动资金为3亿港元,同时开放捐款渠道。截至12月16日,大埔宏福苑援助基金已收到外界捐款34亿港元。除了应急补助金,每户受影响家庭还能收到一笔生活津贴,金额从5万港元已增至10万港元。遇难者的家属,还会收到20万港元慰问金及5万元殓葬金。大埔民政事务处内,屏幕上写有查询死伤者的警方热线12月1号,我见到许太时,她已经收到了1万港元应急补助金。她告诉我,在沙田的人工窗口,可以免费加快补办遗失的各类证件。她还决定暂缓申请住宿援助,先借住在女儿家。她想把房子让给更需要的人。博爱江夏围村是其中一处过渡性房屋,距离宏福苑车程二十多分钟。12月2日,我来到这里。过渡性房屋只有4层楼,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并不多见。晚上七点,站在楼下,能闻到炒菜的香味。村口有个食品超市,商品种类很多,有贡丸、鱼蛋、牛肉等。再往里走,是开放式公园,孩子们在那里踢球。巴基斯坦籍的士司机Ali已经在博爱江夏围村住了一年多。这里的房租很便宜,一个月只要2500港元。Ali在香港出生、读书、工作,认为自己就是香港人。他说,大埔发生火灾,就相当于自己家里发生火灾,肯定会心痛。“香港咁大嘅城市,唔應該發生呢種事嘅(香港这么大的城市,不应该发生这种事的)。”Ali看新闻才知道,宏福苑的管理存在这么多问题,不符合他对香港国际大都市的印象。地铁电视上播放着火灾消息火灾后,Ali主动接送义工,帮助搬运物资。此前他在Facebook发帖说,如果有灾民需要出行,愿意免费提供的士服务。最近,Ali接送了一位义工,对方负责帮家属寻找失联的居民,他告诉Ali,自己找了很多人,只有一个人还活着。外佣 截至12月9日,据香港特区政府新闻公报,火灾已经造成160人死亡。印尼驻香港总领事馆及菲律宾驻香港总领事馆披露,有10名外佣逝世。在香港,几乎每十个家庭中就有一个家庭请外佣。宏福苑大约有两千户,据香港劳工及福利局统计,这里一共有235名外籍佣工,其中印尼籍141人、菲律宾籍94人。11月26日下午,住在宏道阁的菲律宾籍外佣Gemma,带着煲好的汤和蔬菜水果,正准备离开宏福苑,去照顾雇主家的孩子。Gemma是少见的、不与雇主同住的外佣。她已经在雇主家工作20年了。下楼时,保安告诉她宏昌阁着火了。宏福苑的楼栋,大致呈U型分布,宏昌阁与宏道阁中间隔着三座楼房。Gemma前去查看,发现火势越来越大,赶紧跑回家拿证件。再出门时,她挨个敲门告诉邻居着火了,朋友也在其中一户人家里做外佣,于是她们带着雇主家的孩子一起下楼。接着,Gemma打车去匡智会的住宿大楼,她照顾的孩子患有智力障碍,因此住在这家非营利机构。她们一起为宏福苑祈祷后,Gemma给孩子喂了汤。离开时,因交通拥堵,Gemma步行回到宏福苑,发现火势越来越大。后来她只能搬去跟孩子一起住。外佣是香港社会的运转上的重要齿轮。她们分担家务,让家庭主妇得以重新回到劳动市场;还协助照顾长者,缓解人口老龄化带来的照护压力。据香港立法会统计,2024年香港受聘的外佣人数为36.8万人,约占本地劳动人口的9.6%。其中约有20万人是菲佣,15万是印佣。火灾之后,政府为受灾者提供援助金,但在社工Johannie接触到的外佣里,很多人还没拿到。有些人不知道怎么申请,或还没有获知消息。甚至有人连银行账户都没有。Johannie是注册社工,就职于Mission for Migrant Workers(外劳事工中心,以下简称:MFMW),是一家专门关注移工群体的非营利机构。Johannie告诉我们,对于外佣来说,办理银行账户是个难题。移工们去银行,都会被反复问,为什么非要一个银行账户?菲律宾籍职员Lalang,是Johannie的同事。两人一起去银行时,工作人员默认她们是雇主和外佣的关系。住址也是问题之一,Johannie分析,“她们不会被视为会在香港稳定生活的人”。很多外佣与雇主住在一起,但雇主担心她们会在银行借贷之类的,不愿意提供自己家的住址。因此,火灾后,Johannie所在的机构MFMW会给外佣提供应急现金。此外,机构将收到的捐赠物资,提供给外佣们,包括牙膏、内衣、卫生巾、食物、日常药品等生活物品。职员们会按照物品种类,放入不同的编织袋,贴上标签。他们还把一个人所需要的基本生活用品打包做成care packs,图方便的话,可以直接拿走一袋,如果还有额外的需求,再从编织袋里挑选。外佣在MFMW试穿捐赠的鞋子大火之后,很多移工还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证、护照等证件,这是她们留在香港的合法性证明。有些外佣跟雇主关系比较好,就可以一起去补办证件。但这段时间,一些雇主失去了自己的房子,也有许多善后事务需要处理,往往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顾及外佣的需求。“你会看到任何crisis的情况,在她们身上,就会变成加倍的灾难。”Johannie总结道。社工Johannie接触了很多宏福苑的外佣。一些人告诉Johannie,当时没有听到火灾警报声,也没有人通知她们要走。只是她们自己看到宏昌阁着火,决定要撤离。在外上班的雇主听说消息后,认为火势不会蔓延,叫她们不要走。现在回头看,跟危险擦肩而过的工人们都为自己的决定庆幸,“如果没有走,我就走不了”。有些外佣会想,“为什么雇主叫我不要走?如果我没有走,我就死了,但是他叫我不要走,为什么不相信我的判断?是不是不在意我的安全?”但她们没法直接跟雇主说,只能向Johannie倾诉。Johannie帮助她们和雇主沟通。有些雇主向她们道歉了。MFMW在广福邨平台为外佣提供物资的服务站(11月29日拍摄)火灾发生时,大多雇主都在外上班,留在宏福苑的主要是长者、小朋友和外佣。Johannie理解外佣们的处境,“她们也有一些struggle,犹豫应该走还是不走?应该选择我自己还是他?如果我自己走了,我怎么跟雇主交代?”经历内心斗争后,外佣们还是努力尝试把长者和小朋友也带出来。目前,Johannie接触到的案例,要么是外佣成功带出雇主的家人,要么是她们一起遭遇伤亡,没有碰到外佣独自逃生的情况,“我没有看到只有工人一个人走出来的。”支持在宏福苑周围,经常能见到社工、义工的身影,他们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是提供情绪支持——社工通常在政府机构注册,拥有社工专业教育背景和专业证书;义工则相当于志愿者,有意愿都可以参与。义工不难辨认,通常胸前挂着工牌,有些还是学生模样。大学生Coman便是其中一位,他的挂带为绿色。手里总是拿着两包纸巾,看见面色凝重或流泪的人,就上前递出纸巾,闲聊几句。提供情绪支援,需要他先跟着社工实习,了解如何安抚陷入创伤的人,才能由他自己独立完成。12月6日的凉亭一天下来,Coman能接触上百人,聊天超过半小时的,大约十几位。除非碰到情绪波动过大、哭到停不下来的人,他才会转给社工处理。Coman的朋友也住在宏福苑。大火之后,他没法若无其事地继续上学,就请了假,每天来宏福苑,常常工作超过24小时才休息。我问他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他回答说前天,具体几点想不起来了。创伤不是短时间能治愈的,Coman告诉我,自己能做的就是倾听、安慰,让对方的情绪暂时平复下来。有人失去了4个朋友,他只能告诉对方,还有很多人在陪着他,再提供一些疏解情绪的办法。义工、社工们每天都会接收到许多负面情绪,内部也会互相提供支持。“就是接收情绪垃圾,满了之后,再倒给另一个垃圾桶,互相倒垃圾。”Coman说。12月3日,在广福邨平台,几位年轻人背对被烧毁的宏福苑楼房,唱诗歌。据说是牧师联合多个地区的教会,轮流来这里唱歌,为人们舒缓情绪。在广福邨平台唱诗歌的人一个男人在弹吉他,两个二三十岁的女人唱歌,“了解我嘅軟弱,我嘅主,我嘅拯救者。”她们由《我的拯救者》唱到《细水长流》,吸引了一二十人在面前的凉亭驻足。声音大火后,宏福苑社区中心被征用,祥满药行无意间成了新的社区中心。药行位于广福商场二楼,但由于楼宇遮挡,无法直接看到宏福苑。起火那天,老板在电视上看新闻,才知道着火了。“喺呢度,一點聲音都冇聽到啊(在这里,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啊)!”他无奈地摊手。阿Ben赶紧打电话给住在宏福苑的同学和熟人,还在屋子里的,就叫他们赶紧跑出来;在外面的,就不要回来了。幸存的宏福苑居民、曾在宏福苑居住的人,陆续来药行,交换彼此近况。12月1日,穿着黑色毛衣的许太也来跟阿Ben报平安。“人生幾咁脆弱啊(人生多么脆弱啊)!”许太感叹。“人冇事就好啦。”阿Ben安慰道。许太是宏福苑第一批入住的居民,至今已经42年。那时,房价只需要十几万港元,靠着先生做汽车维修工作,花了快20年才还清全部款项。本以为可以安度晚年了,结果一场大火烧掉了所有。以前住在宏福苑的两位女性也回来探望,听说她们早前就搬走后,阿Ben忍不住感叹,“好彩啊(幸好)!”“唔好話好彩啦(不要说幸好啦)!”一位穿梅粉色外套的街坊看见许太的身影,迈着迟疑的步伐走过来,确认之后,立马抱住许太,打听她的状况。穿梅粉色外套的街坊,给我看火灾当天的场景没过多久,在广福商场一楼鱼汤店工作的小晴跑过来,一看到许太,就痛哭不已,“終於見到你喇(终于见到你啦)!”两人又紧紧抱住。过去三四年,许太和先生几乎每天都去鱼汤店吃早餐。小晴说,他们算不上朋友,彼此的互动也仅限于在店里碰面问好,没有联系方式。但每天碰面的人突然消失,小晴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火灾后,小晴一直在确认熟客的下落,每天刷新闻,看到熟悉的面孔,才放下心来。上班时,也会时不时透过玻璃窗向外张望。这天是她要去帮朋友领物资,准备上扶梯时,惊喜般碰见许太。几乎每个宏福苑居民在谈起这场火灾时,都会感叹“點會諗到咁大火(怎么会想到这么大火)”。最初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一阵短暂的涟漪,生活很快会重归平静,然而事态的发展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火灾第二天,11月27日,为了避免火星被吹到附近的广礼楼,造成更多人员伤亡,警察挨家挨户敲门,要求居民在十分钟内收好行李,撤离到其它地方。彭婆婆回忆当时的场景,“好驚(害怕)啊!” 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大的火,慌乱地往行李箱塞满衣服和日用品。“定啲,唔好驚(冷静点,不要害怕)。”警察安慰她,还帮忙压住满当当的行李箱,拉上拉链。因为电梯停运,彭婆婆只能从14楼爬楼梯下来,她原本就膝盖疼,幸好警察帮她提行李箱。后来她想起来不知道水龙头有没有关,也是警察帮忙去确认。“阿Sir好好啊!”跟街坊碰面时,她感叹道。“唔好要食投訴嘅啊,呢度係香港(不好要被投诉的,这里是香港)。”夜晚的广福休息处距离火灾发生,已经过去了一周多,祥满药行冷清了不少。药行老板阿Ben从5岁就生活在大埔,到现在已经二、三十年了。店里做的是熟人生意,“遊客都係去旺角、銅鑼灣,唔會嚟呢度(游客都是去旺角、铜锣湾,不会来这里)”。大量居民搬走后,店里的生意少了一半,入不敷出。老板阿Ben正和周边的商铺联合起来,跟房东谈减租,“至少要減到一半”。“如果减租不成功,怎么办?”我问道。“……噉就只可以抵押樓,喺銀行攞錢喇(那就只能抵押房子,从银行拿钱了)。”他似乎没想过,或者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性,愣了一会儿,说出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12月6日,我准备离开香港。临走前去了一趟宏福苑,一位中年女人在贴着悼念纸条的凉亭,为遇难者诵经祈福。献花区,除了花束外,还多了玩偶、食物,和印有要求彻查真相的白纸。旁边的铁柱贴着一块棕色纸板,上面写着悼念活动将会在7日晚23:59:59结束。12月6日的献花区穿过地下菜市场,路过“两送饭”档口。我想起访谈结束后,彭婆婆听说我下午两点还没吃饭,就带着我来到这里。她说冰室吃饭贵,在档口挑两样菜只要28港元。那天我和彭婆婆就坐在广礼楼的树荫下,她告诉我,她已经在这里住了42年。房子有320多英尺,一个月租金只要2100港元。她一脸满足地问我,“呢度係咪好好啊?(这里是不是很好啊?)””你好鍾意呢度嗎?點解?(你很喜欢这里吗?为什么?)”在灾区采访,很难遇到这样的神情,我忍不住问。“透過屋企嘅窗戶,可以睇到海邊,好靚啊!嗰邊有個海濱公園,你一定要去睇下(透过房子里的窗户,可以看到海边,风景好漂亮!那边有个海滨公园,你一定要去看下)。”“有缘再见!”彭婆婆跟我挥手告别。*依照受访者意愿,文中除Johannie、Gemma、Lalang、Ali外,均为化名。*图片均由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