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翻译不是简单地把一种语言转化为另一种语言,本质是将一个人“心中所想”传递给另一个人。优秀的译者是沟通的桥梁,必须能理解双方所处的地位和社会文化背景,具备足够的同理心,而这恰恰是当前AI难以企及的能力。记者|吴淑斌“翻译界的哈佛”关停2025年8月底,收到明德大学蒙特雷国际研究学院(MIIS)将于2027年停办的消息时,严雨辰非常震惊。她是该校口笔译专业的学生,刚刚返回学校,准备开始第二学年的学业。此前,她也曾听说过学校的财政状况不乐观,只是没想过会走到关停的地步,“校长好几次提到‘这是个艰难的时刻’,我以为是在讲国际形势,没想到是说学校。我们学校的声望很好,学翻译的同学大多向往来这里深造。”蒙特雷国际研究学院是美国明德大学的研究生院,除口笔译、笔译与本地化项目之外,还有国际政策研究、对外英语教学、防止核扩散及反恐怖主义等硕士项目。因其在翻译人才培养领域的声誉,被称为“翻译界的哈佛”,国内学界和业界常以“蒙特雷高翻”指代该校的翻译项目。然而,这所顶尖翻译院校却即将走向关停。2025年8月26日,明德大学校长伊恩·B·博康(Ian B.Baucom)正式宣布蒙特雷国际研究院(MIIS)的线下研究生项目将逐步关停的决定,其中就包括翻译项目。“这是一个出于财务考量的艰难抉择,而非对学院学术与教学质量的否定。”校方承诺,将全力支持所有在读学生完成学业,确保他们能在2027年6月前顺利毕业。严雨辰很快收到学院老师的消息称,会尽力保障教学质量和扎实训练。9月底,入学四周后,她觉得自己的课业压力和强度丝毫没有减轻。《我们的翻译官》剧照但学校即将关停的消息发布后,“AI杀死翻译”成了流行于互联网上的一种解读。这种解读认为,翻译工作未来将完全被AI取代,学习翻译也变得没有意义,即使是蒙特雷高翻这样的顶尖院校,也因为“招不到学生倒闭了”。对此,蒙特雷国际研究院教授陈瑞清表示,“近年来,全球大学人文学科面临下滑趋势,国际学生流动和国际关系的不确定性使得美国大学的招生人数普遍下降。新冠疫情以后我们中文口笔译项目的录取人数虽略有下降,但整体招生状况良好,明德大学决定关闭的是蒙特雷国际研究院的所有线下项目,并非单独针对口笔译(T&I)专业。”作为擅长处理语言任务的大语言模型,AI的飞速发展难免让语言学习者对未来感到焦虑。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王巍巍观察到,近两三年,国内“北上广外”几所知名语言院校的研究生报考人数在下滑,“虽然池子还是很大,但在选人才时,假如以前是1000选70,现在可能就是800选70。”9月底,王巍巍刚处理了一个棘手的情况:一位语言能力十分突出的学生在没有和任何老师沟通的情况下,就办理手续退出了学校最顶尖的翻译项目。他告诉王巍巍,对比自己的翻译和AI版本后,发现自己在词汇丰富度、翻译速度等方面完全无法和机器相比;看到蒙特雷高翻停办的消息在网上流传,这位学生更是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王巍巍很惋惜,“我们很难对每个有疑惑的孩子一一解释,优秀的翻译者是AI无法取代的。”这也是译界业内人士的共识:虽然AI大语言模型正在改变翻译行业的形态,接管大量基础翻译任务,但一些顶级翻译学校培养出的人工译者依然难以被取代。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黄友义告诉本刊,AI能够取代的翻译工作主要集中在低端、重复性的内容,比如写信、发邀请、合同翻译等有固定模板的内容,或是导游、出行陪伴等对精确度要求不高的领域,但这也意味着“AI正在把翻译工作推向高端”,在高风险的谈判、会议场合,特别是那些具有浓厚中国文化特色的内容翻译过程中,高端翻译人才的需求量反而在扩张,今年国内部分高校开始开设的翻译专业博士,培养的目标就是“高端译者”。翻译是人的交流事实上,AI翻译工具的准确度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高。陈瑞清告诉本刊,在笔译领域,AI是对字面意思进行直译,适用于确定性的技术类文字,当涉及文学性更强的内容时,AI很难将其中的隐喻、哲学思维表达完整。而在口译方面,目前的AI工具是将讲者的原文收录进处理器转成文字,再用机器将文字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最后用语音合成,把这串文字念出来——多次转化的过程中会出现信息量的损耗和错误。另外,AI需要学习大量语料,目前互联网世界公开的口译材料还远远不足够。AI难以完全取代人类译者的更重要原因在于,翻译不是简单地把一种语言转化为另一种语言,而是将一个人的“心中所想”传递给另一个人。《我们的翻译官》剧照这个过程需要译者充分理解讲者的意图,将大量信息整合后提取出核心,简明扼要地翻译给听众。赵艺波是蒙特雷高翻2025届的毕业生,入学之前,她在墨西哥做了多年自由翻译,是市场上极少数能做中文、英文、西班牙语同传的译员。她能接到的工作数量和报酬都很可观,“所有人都夸你,因为客户有语言壁垒,他们没办法评价我的另一种语言说得怎么样。只要你流畅地说出来,他们就会觉得‘你好牛啊’。”只有赵艺波知道,自己遇到了瓶颈。最早,她做同传的方式是“打弹珠”,把听到的内容逐字翻译。西班牙语的逻辑清晰,这种翻译方式不太会出错,但当赵艺波接触到的场合越来越复杂时,她发现“打弹珠”是一种对听者不负责任的方法。赵艺波说,中文是一种信息密度很大的语言,信息精简明确,1分钟中文内容可能需要1.2分钟英文才能说完;西班牙语更繁复,它喜欢用否定之否定,1分钟中文内容要用1.5分钟甚至2分钟西班牙语才能说完。“同传时,译者如果用这样的语速逐字翻译中文讲者的话,就像绕口令、报菜名一样,人的耳朵能听得懂吗?”更何况,很多时候讲者会把自己的真实意图隐藏在一大串陈述里。她在墨西哥时曾经多次接手法律场合的翻译工作,律师在陈述时往往不是直接表明意思,而是弯弯绕绕。她举例,当一位律师想表达“某项法律条款在今年的改革中应该取消”时,他最可能的说法是,“根据某些依据,如果我们不这样做的话,可能达不成某些结果……所以我们要防范风险。否则,这会对未来造成某些更严重的后果……”作为翻译者,赵艺波听到的是“没有经过整合的、浆糊一般的信息”,原封不动的翻译只会是“garbage in, garbage out(输入垃圾,输出的也是垃圾)”。后来,她在蒙特雷接受的训练是,先分辨讲者的真实意图,分析、提炼后传递给听众。要促成讲者与听者之间的有效沟通,翻译者还要理解双方文化背景,灵活处理语言。蒙特雷国际研究学院副教授Grace在课上常常用一个简单的例子:中国经济学家发言时常提到“猪肉价格”,但对美国听众来说,汽油价格才是反映物价波动的晴雨表, 因此在翻译中可以加以解释,“pork prices in China are, like gas prices in the US, used as an overall indicator of inflation. ”(中国的猪肉价格被视为衡量通货膨胀的总体风向标,相当于美国的汽油价格)《翻译风波》剧照做翻译工作之前,译者要提前做好信息检索工作。“有人肯定会说,这方面你怎么能跟AI比?AI的信息整理比你强多了——但拿到信息之后,还需要人去做判断。”赵艺波的准备工作中很重要的一环是,“像私家侦探一样”,查找自己所要翻译的演讲者的研究领域、过往经历和演讲视频,了解他的风格,“从他以前的演讲里判断,这是个信息传递很精准的人,还是讲得很空、言之无物的人?即使是后者,也可能因为我不是专家才听不懂,但在场的行内人都听得懂,这时候就不能只把自己当作翻译。”赵艺波会把自己想象成演讲者,预判自己要翻译的对象可能会讲的内容。会议当天,在对方张口开始演讲时,赵艺波会迅速判断,“他今天是务实还是务虚?”再调整自己的翻译策略。人类译者更重要的能力是,在涉及情感、文化、价值观等深层次交流时,有经验的译者能够凭借自身的判断力和同理心,在翻译过程中进行适当的调整和润色,促成双方的顺利沟通。有时候,一场合作成功或不成功,关键就在翻译身上。蒙特雷高翻的毕业生王娟曾在2019年担任过一场收购谈判的翻译。收购方是中国一家从事国际业务的文化集团,被收购方是一家英国文物展柜公司,颇有名气和技术水平,后来因为创始人去世,经营每况愈下。对于这场谈判,英国公司十分谨慎——此前,他们曾在中国做了10年生意,亏了不少资金和技术,对中国企业的信任度很低。但他们已经无力继续维持经营,不得不到中国这个庞大的市场寻找突破口。王娟是临时接手这场翻译的。起初,中国公司的老板宋沛然找了公司里一位留学归来的实习生担任翻译。谈了一上午,宋沛然眼看着英国人的表情越来越沮丧,气氛逐渐僵硬。中场休息时,实习生坦诚地告诉宋沛然,“好多专业术语我都听不懂,也讲不明白。”宋沛然只好紧急向王娟求助。《翻译官》剧照王娟回忆,她最终扭转局势的关键是一个细节。在谈判现场,宋沛然提到,“我看了你们的财务报表,情况确实很糟糕。”沈小燕当时心里咯噔一下,“这句话特别敏感,95%的人或者机器会直接翻译very bad或者not good,这就好像一个小孩考试成绩很差,他自己也清楚,你还在旁边不停地说‘你看你考了这个烂成绩。’他会特别受挫,心里不舒服。看资料时我就了解到他们是家族企业,公司是几代人的心血,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出售实属不得已,‘very bad’会给对方很大的心理冲击,这事肯定谈不成了。”后来,王娟用了更委婉的“not very encouraged”(不太令人鼓舞),让对方面子上能挂得住,也能感受到一种同情心和同理心。不只是这一个单词,整个翻译过程中王娟调整了许多处表达,“我想传达出一种态度:我们能感受到你的痛苦,知道你很不容易,希望通过这次收购能够帮助你们。当时肯定有很多公司想收购它,实力很重要,也要让对方能感受到善意,而不是冷冰冰的‘我要拿钱买你’”渐渐地,宋沛然看到英国人脸上出现了笑容,后来对方问:“什么时候能看看收购草案?”“人机协同”的未来将一个人心中所想完整准确、并符合基本情感礼仪的方式传达给操另一种语言的人,这背后有一系列非常专业的训练。赵艺波是在工作六年后选择到蒙特雷高翻接受科班训练。第一天到学校报到时,她就听说了蒙特雷惊人的学习强度:课上1分钟的内容,每天课后要练习1个小时。有同学开玩笑:“学姐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是微波炉烤西蓝花——把从超市买回来的密封袋打开,西蓝花洗干净丢进微波炉,上面放点奶油热两分钟,吃完直接上课,一点时间都不耽误。”蒙特雷对学生的训练中,一项关键的能力是“反直觉”——翻译者的本能是“听到什么就翻什么”,好的译者要克服这种本能。赵艺波记得,老师会选择很刁钻的材料做练习,她和同学们很困惑,“真的有人能现场把这段话翻译出来吗?”讲解时老师才告诉他们,“那些很复杂的话,你以为是讲话人的重点吗?不要只盯着单个的字,要去分析这个人想说什么。”另一种常常作为练习材料的是人物访谈,“当一个人想说服另一个人时,访谈双方很容易最后发展为辩论,逼着翻译者从语无伦次的对话里找出讲者的真实意图。”《翻译官》剧照赵艺波觉得,“反直觉”训练其实是在让翻译者成为一个谦卑的人,勇敢承认自己没有听懂。“人和AI一样,都想讨好别人,不想让别人看出来自己没有听懂某一句话,就可能想方设法糊弄过去。”她来蒙特雷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但当翻译涉及十分缜密的内容,比如关税协议、药品研发配比时,译者“乱编”的内容和实际需求不同,一定会被客户发现。“反直觉”要求翻译者能沉得住气,“听不懂时就闭嘴,专心听下一句。这时候如果跟着本能去张嘴,哪怕只花了1%的精力,可能就会漏听下面一个最关键的词;听懂了也要惜字如金地翻译,因为说得多,听得就少了。。”为了了解讲者和听者双方的文化背景和专业知识,翻译者还要在短时间内成为半个行业专家。理想状态下,客户在选择翻译时更希望译者能在某个特定国家有生活经验,在校学生只能多多积累。Grace和同事每周会选择不同国家、不同领域的材料作为素材。有一次,她给的材料是中国经济学家张维迎在某论坛上的讲话,“说是要帮助民企,但是现在民企和国企还是待遇不同,民企融资难,打一个比方,民间有一个‘倒骑毛驴’,毛驴倒骑的时候,鞭子抽得快,毛驴可能跑得也挺快,但是它跟你的方向完全不一样。”她收到学生交上来的作业,错误百出。Grace说,这需要翻译者深度了解中国经济的底层逻辑,熟悉制度环境与政策语境。还有一位从没有过工作经验的学生向她求助,“领导的讲话全听不懂,翻不明白。”沈小燕让他用一个寒假的时间,把《人民的名义》等国产电视剧翻来覆去地看,“学生回来跟我说,他终于明白了,许多领导讲话是故意云遮雾罩的,每一个字背后都有深意。”《担保》剧照当AI的出现改变了行业形态后,翻译院校的教学也随之调整。陈瑞清在上课时会向学生强调,要把翻译工作拆分成细项,其中能用AI完成的部分,就不需要再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专注于AI难以取代的能力。“很多人想不通这一点,一味地认为所有工作都会被AI取代,就很慌张,漫无目的地去学很多东西,甚至转行去做AI工作。”Grace 在同传中译英课上,要求学生将每次练习录音都转文字后提交AI,请AI从语法、逻辑、表达等多方面分析、比对,并提出强化方案。大多数学生的母语是中文,AI发现的问题往往是自己或者同学听不出来的翻译界业内的共识正在日益清晰:未来是“人机协同”的时代,高端翻译人才不会被取代,但AI必然会深度嵌入理解、初翻、审校等环节,与译者形成紧密的协作链条。AI能帮译者完成大量的译前准备工作。陈瑞清说,以往译者在准备翻译工作时,通读文章,再查生词、了解专业知识,一篇一万字的文章要花费好几个小时,然后才能着手翻译。如今AI能够快速整理专有名词、划分文章重点,大大缩短了前序时间。另外,AI取代了一批基础岗位的同时,也创造出新工作岗位,其中岗位数量最多的就是“译前编辑”与“译后审核”。前者负责为AI翻译设定规则与语境,后者对AI产出的译文进行精细化校对、润色与文化适配。王巍巍觉得,AI工具很大拓展了编辑的能力边界。她举了一个具体的例子:当主流媒体要向外国读者讲述脱贫攻坚、助农故事时,考虑到外国受众的阅读习惯,要弱化直白的政治表述和意识形态色彩。译前编辑会用AI把故事改写为《华尔街日报》体,用希腊神话里的西西佛斯代替脱贫村庄的村支书,改写村支书不断带着大家干了失败、失败了又干,最后真的成功脱贫的故事,再用AI润色,最后由译后编辑审定。“以前只有非常有经验的老编辑才敢做这样的改动,现在即使是年轻的编辑,也可以最大程度发挥想象。”《我们的翻译官》剧照不过,在使用AI工作时,优秀的译者依然难以取代。王巍巍说,译者、编辑要建立翻译的审美观,知道“什么是好的”,才能评判和审核AI翻译的内容。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国际专利翻译司司长James Phillips告诉本刊,“目前,如果想进入翻译领域,就必须懂得如何借助AI提高效率。但事关重大的翻译工作仍然必须有人类把关,确保将风险降到最低。我们正在进入这样一个阶段:一个人需要监督海量的翻译业务——这非但不会让译者的个人能力变得无足轻重,反而将其重要性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陈瑞清告诉本刊,蒙特雷国际研究学院的关闭并不代表翻译项目的终结,目前该学院的中文口笔译项目正面向全球寻求合作,“希望未来能继续保持精英化的教学特色,积极探索与新技术相结合的训练方式,培养满足市场需求的高端语言服务人才。”(文中王娟为化名)“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球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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